這處還沒有普通公侯之府大的小王府,事實上是裴嘉憲最喜歡,也最像家的地方。
從小兒麗妃不管他,皇後非是親母,也是任他自生自滅,在皇宮之中受了十五年的欺淩,甫一搬到這處小王府之中的時候,裴嘉憲帶著宋綺,將前前後後走了個遍,然後便歎了一聲:“表姐,從今往後咱們也有屬於自己的家了。”
宋綺當時笑著說:“我是這家的主母,而你是家主,從今往後呀,咱們就好好兒過日子,一定把日子越過越紅火,氣死你那些總是在眼紅你的哥哥們。”
當時,裴嘉憲也笑著說:“我是家主沒錯,但你可不是主母,我也不要甚主母,我得把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為此,宋綺還生了很久的氣了。
而如今,宋綺死了,裴嘉憲這家裡,也終於有個主母了。
轉到內室,一張七尺多寬的臨床大炕上,大的大小的小,並排偎了三個人。
裴嘉憲在床沿側站了站,旋即招了奶媽和小月娘進來,先把睡的正憨的媛姐兒抱起來,遞給了奶媽。再將小壯壯抱起來,旋即便聽唧哩咕嚕一串的響,頓時媛姐兒也給嚇醒了,哇哇大哭起來。
而小壯壯手裡也不知是牽扯著個什麼東西,骨碌碌的,就在地上亂跑了起來。
小壯壯最愛的小木馬在他夢裡,還由他牽著跑了,叫裴嘉憲一把,一下子手中失了繩子,才一歲多的孩子,頓時也哇哇大哭了起來。
“王爺,這孩子哭起來一般人哄不乖的,要不,我來哄?”奶媽伸手要著,裴嘉憲卻是擺起了手:“不必,孤抱著哄即可。”
他可真會抱孩子,嘴裡還輕輕兒的哼著不知哪裡學來的串曲兒,於地上緩緩的走來走去。孩子靠著他平坦又寬闊的胸膛,哼唧了會子,竟還真的叫他給哄睡了。
等把兩個孩子哄乖哄走,至少又過了半個時辰。
羅九寧自始至終在假寐,但那雙眼睛卻一直盯著裴嘉憲。
這就對了,你隻瞧他抱壯壯兒的樣子,再看他抱孩子的樣子,再憑他這份耐心,要說這孩子不是他的,才怪。
這天殺的男人,早就知道孩子是他的,卻是不悶不哼,一聲不吭也不告訴她。如今嘴上說著和離,卻不肯撒手孩子,顯然是因為自己無比艱難,終於有了個兒子的緣故。
他是因為這個孩子的血統,才一直耍著賴欲和離又不肯和離,拿她作個玩藝來耍的吧。
心中這樣想著,羅九寧從驀然得知消息時壓著未發出來的那股子氣,就突突在胸口之上,揮都揮不去。
但畢竟她是個能忍能耐,且又綿軟的性子。
再兼於那個夢裡,她隱隱約約也記得,大概是自己主動找的他,這時候隻當他那時候什麼都知道,而自己食了春/藥之後的醜態,叫他看了個無遺一般,股子悶氣便無處可發的,在心裡突突著。
“阿寧,阿寧。”就在羅九寧一半恨自己,一半恨裴嘉憲,再又一邊詛咒太子妃和佟幼若那乾人都不得好死的時候,便聽裴嘉憲極溫柔的在喚她。
“何事?”雖說強抑著怒火,但一句問出聲來,就是氣衝衝的樣子。
裴嘉憲坐在床頭上,手中端著盞燈台,見她怒衝衝翻身的樣子倒是可愛,頓時就笑了:“你瞧瞧我這眼眶,可有能治淤青的薄藥,給我敷上些。”
好嘛,他倒是很會討東西。
“沒有。”羅九寧難得發氣發火,怒衝衝的翻了個身:“我這裡什麼藥都沒有。”
裴嘉憲倒也乖覺,再不說話,也不睡,打書架上抽了本書出來,便坐到了床沿上,對著燈台讀起書來。
羅九寧氣的要死,恨的要死,恨不能踩他兩腳,偏偏他不說話,她就無計可施。
眼看入更,他在燈下翻著本書,書頁嘩啦一聲響,羅九寧便氣的吸一口氣,他再翻一頁,羅九寧又吸一口氣,怒火累加著,她就想看看,看他要這樣不解釋,蒙騙自己到幾時。
“王爺。”就在這時,窗外忽而傳來胡謙昊的聲音。
裴嘉憲於是起身走到了外間,隔著窗子問道:“何事,說。”
“陰山王世子方才醒了,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言自己要派人往陰山報信,言自己在長安被你打傷了。賢王殿下正在規勸,也讓您前去請罪。”胡謙昊道。
裴嘉憲低眉笑了笑,道:“給他筆墨,讓他寫信,再打開城門,讓信差把他的信送到陰山去。”
“萬一就此,陰山王反叛,或者率兵來攻長安,咱們又該怎麼辦?”胡謙昊道。
裴嘉憲道:“王世子前來覲見,本就帶著五萬精兵,真的若要打,就免不了一戰,倒不如索性放開了去,難道你也怕打仗?”
頓了半天,胡謙昊才道:“屬下不怕。”
“那就快去。”言罷,裴嘉憲轉身要往回走,卻又站在原地,手扶著椅子就緩緩坐到了椅子上。
他手握著胸口,一直在往外舒氣,但是漸漸兒的,皮膚慘白,額頭不停的往外滲著汗,似乎是疼極了的樣子。
一手攀著椅背,他深吸了口氣,再揚起頭來,便不停的往外吐著氣。
羅九寧聽著他聲音不對,先時不曾管過,直到他扶著胸口走了進來,見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才真給驚到了。
裴嘉憲麵色慘白,眼眶上又是好大一塊淤青,隻瞧他捂著胸口的樣子,羅九寧便能瞧得出來,這大約又是空腹吃了酒,鬨胃疼了。
“可要我替你熬些熱粥?”羅九寧披了件褙子,先自妝台中抽了活血清淤的薄藥出來遞給裴嘉憲,這就準備要往外走。
裴嘉憲卻是反手就拉住了她,閉眼悶聲,他似乎疼的很厲害,指著自己胸口道:“方才吃了杜虢那廝一拳,有些痛,挨一挨就好了。”
羅九寧於是坐到了他對麵,親自揭開薄藥盒子,就替他塗起藥來。
兩道修眉,微褐又光滑的皮膚,鴉青麵的寢衣襯著他光滑的,小麥色的膚色,隻憑這幅相貌,倒是看不出來,他會提著拳頭將一個藩王世子揍到倒地不起。
“聽說皇後今天召見你了?所謂何事?”裴嘉憲問道。
羅九寧屈著膝蓋,一字一頓:“不止皇後,太子妃在,皇太孫裴靖亦在。”
……
“裴靖說,去年中秋夜,那個欺負了我,讓我有了壯壯兒,還一直壓著不肯說的人是王爺您。”羅九寧依舊格外的平靜。
可是,啪啦一下,兩滴淚就從她那兩隻清澈如水的眸子裡滾出來了。
燭光下,倆夫妻彼此對望著,裴嘉憲忽而往外深吐了口氣,口腔之中並沒有酒息,反而是一股子,清鹽的味道。
羅九寧以為他會震驚,或者驚慌,害怕,但他沒有,他淡淡的閉了閉眼,卻是再問:“賢王妃又是為了何事,找的你?”
羅九寧實言道:“賢王妃想讓我說服你,叫杜宛寧姑娘入咱們府,作側妃。”
裴嘉憲唇角頓時勾了起來:“你那天機之中,是否也有此事?”
那所謂的天機,如今叫杜宛寧倡了個眾人皆知。
羅九寧不好說書裡的自己最終接納了杜宛寧,隻道:“是有的。”
“那可有孤捶斷杜虢肋骨的事?”裴嘉憲緊接著追問。
羅九寧搖了搖頭,一本書而已,並不能記錄這個世上發生的所有的事情,更何況,她與杜宛寧一般,也是一知半解而已。
“看來,你知道的遠不有及我知道的多。”裴嘉憲順勢捉過羅九寧的手,緩緩湊了過來,聲音低了許多,啞聲道:“過來,讓孤告訴你,這一切它究竟是怎麼回事?”
羅九寧一隻手叫他抓著,剛想要掙紮,裴嘉憲旋即箍緊了她另一隻手,啞聲道:“你隻知道她到洛陽之後,便會與你姐妹相稱,近水樓台入王府,可你不知道的是,她們陰山占據雁門關,而杜虢狼子野心,貪圖太多,孤不是皇帝,老了,疲了,眼花了,看不到他們的狼子野心,孤早晚要去掉杜猛那個異姓王。
所以,杜宛寧才非入肅王府不可,她不是為了什麼情情愛愛而來,她是為了整個陰山的將來而來,因為隻要孤活著,削藩是早晚的事。”
他緩緩兒的說著,嘴裡往外吐著灼氣,仔仔細細分辯著燈下的小王妃。
耳中兩顆素珠,肌膚宛似牛乳,輕羅偎裹的玉體,手輕觸上去,頓時便是那種,能叫他整個人都焦灼起來的快感。
這就對了,前年那個中秋之夜,那種空前的快感,那種撫摩上去,仿如絲綢般光滑,又仿如凝脂般的肌膚,絕對不可能是那個五十多歲的老宮人。
“杜虢若服軟,孤隻會像宰一隻綿羊似的,宰了他。他虎假狐威,拿蕭蠻來恐嚇於孤,孤就會打到他抬不起頭來。而女人於家國,於王侯來說,你可知是什麼?”
“是什麼?”羅九寧順著裴嘉憲的話問道。
“是案頭清供中的菖蒲,是禦花園石徑旁的一朵牡丹,也是這牆上所妝飾的那幅仕女圖,不過是個頑意而已。”裴嘉憲淡淡道:“杜宛寧聽話,永遠將陰山的榮譽放在第一位,所以杜虢疼愛她,捧著她,縱著她,彆人則不然。這就好比,他們不喜歡女人有自己的主見,想法,若有,則會被歸之為異類。”
裴嘉憲淡淡說道:“所以,於此你有什麼好氣的呢,慢說側妃,便是一個侍婢的位置孤也不會給杜宛寧,因為她連王氏的自知之明都沒有,鄭氏都比她體麵些。”
羅九寧冷哼了一聲,心說這男人,苦口婆心解釋一番,弄的好像我很在意他納妾一樣。
杜宛寧是個應聲蟲,大概杜若寧要比她強得多,所以,那個彆人,就是杜若寧吧。
一把將那薄藥盒子丟到裴嘉憲懷中,她道:“王爺自個兒上藥去吧,您解釋的這些全然不是我想聽的,時候不早了,您出去睡,我也該睡了。”
“你就隻想知道那天夜裡究竟是怎麼回事?”裴嘉憲反問。
雕龍鳳呈祥的紫檀在床上,蜜合被麵上繡著金縷絲的桃花,同色同質的紗帳間暗香縈浮,膚似白玉的小王妃宛如一朵含羞待放的雪蓮,就端坐在這一室豔色之中。
她咬上唇瓣,遲疑又猶豫著,終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