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猶豫許久,小心地從袖子裡取出一支手|槍。
很精致,很小,一看就是進口貨,因為目前國內做不出來這樣精細的東西。
易申隻看一眼便笑了笑:“弄這麼個東西很不容易吧?”
老李點頭:“我們覺得你應該有個防身的武器。”
易申搖搖頭。
“這東西在我手裡,你想過我能用它打死幾個人嗎?”她問道,“我有開第二槍的機會嗎?”
老李耍起無賴:“至少在必要的時候,它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一點。”
易申看他的眼神更加奇怪了:“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做什麼的?”她衝老李招招手,隨手打開麵前的抽屜。
她取出一個小瓶子,在老李麵前晃了晃:“看到了嗎,這東西能毒死一百個你。”
老李倒吸一口冷氣,往後仰了仰身子。
易申“啪”地一聲推上抽屜:“你該乾嘛乾嘛去,不用管我的事。”
老李神情恍惚地走出她的辦公室,遊魂一般地往樓下走。
直到出了這棟樓,與他擦身而過的管事啐了他一口,他才緩過神來,回頭往樓上那個房間望去。
那房間擋著窗簾,但老李有種錯覺,似乎易申就站在窗簾後麵看他。
——他今天是乾什麼來的?
老李更加恍惚了。
易申對老李也很無語。她以往的單子上麵,明明有這些東西的。
化學是門奇妙的學科,同一種東西,放在染布缸裡麵,就能做染料,略作加工放在戰場上,就能當武器;如果再加改動,既可以做救人的良藥,也可以做傷人的毒|藥。
她以為老李對他經手的東西很了解呢,誰知他就是個老老實實辦事的人?
易申當然不會去窗邊看老李。
她翻出一支水銀溫度計測了測體溫,又用聽診器聽聽自己的肺音,便出門去科爾斯特那裡了。
科爾斯特對她的肺炎遲遲不愈感到十分費解。
“你明明可以打死一頭牛!”他匪夷所思地叫道,“可是你卻無法打敗這小小的細菌。”
易申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緩解:“你也沒辦法用刀砍死細菌,不是嗎?”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殺耕牛是犯法的。”
科爾斯特用力敲自己的頭:“所以你應該和我一起去阿美利卡!那裡的青黴素可比海城好搞到手。”
當然,科爾斯特這一次仍然沒有說服易申。不過就算他是洋人,也沒辦法無限製地搞到青黴素,再有錢也沒辦法。
他小心翼翼地將最後兩支青黴素交給易申:“我再想想辦法,你也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
易申敷衍道:“好的好的。”
回廠子的路上,易申遺憾地感慨:“看來他是榨不出什麼油水了。”
係統:【……】看到這兩人相愛相殺(並沒有),它不知為什麼感覺很欣慰呢。
這一年的冬天比去年更加寒冷。
易申的身體本就有點虛,加上肺炎反複,她裹上幾層大衣仍覺得冷,索性便換回了舊時穿的襖裙。
趙執安看她往身上一層一層地套夾棉的小襖,疑惑地問:“洋裝不是也能多穿幾層嗎?”
易申白他一眼:“洋裝顯身材的,我穿成胖冬瓜就不好看了。”舊式的襖裙本就不顯身材,外麵再套上個大氅,一點也看不出她裡麵穿了多少衣服。
趙執安連忙獻殷勤,說二奶奶穿什麼都美如天仙。
易申冷笑:“你說一車好話我也不會給你加零花錢的。”
趙執安隻能賠笑。
時間一天天過去,趙氏工廠也越來越艱難。
上麵給易申批原料,卡得越來越嚴,巡捕房還三天兩頭到廠裡來做檢查。
一會兒說廠裡的消防設施不齊全,一會兒說工人上崗前沒有做培訓。
但易申問他們標準是什麼的時候,一個個卻支吾著說不出來。
若是在一百年之後,哪怕是在三十年之後,有人來說易申的廠裡消防沒做好、工人培訓沒做好,那易申是會心服口服的。
但是這個年代?
海城去年炸了三四座小廠子,除了易申這裡,所有的廠子裡都有童工。
所以在她看來,這就是在找茬。
易申沒辦法,大把的錢撒出去,卻管不了幾天。她打點了這個,改天巡捕房就換一批人過來找茬,讓她煩不勝煩。
偏偏趙執安還給她拖後腿,隻要她回家,就會對她說什麼做生意要以和為貴,她就是前兩年得罪的人太多,所以現在海城其他商人合起夥來對付趙家。
易申隻當他在放屁。
等到來年春天,趙家工廠裡幾乎有一半的機器都停了工。
工廠外麵一天二十四小時有軍隊把守,進出的人都要檢查,許多工人見勢不妙,都辭職了。
——去誰家做工不行?他們隻是小老百姓,這麼亂的世道,萬一哪天被逮到,當場槍決了都是有可能的,他們找誰說理去?
易申隨他們去。有人辭工,她就讓會計結賬讓他們走人。
不過趙家給的薪金高,有些過得困難的人家,還是堅持來上工。
軍隊看得緊,老李都沒辦法往外倒騰東西了。
他有時候連廠門都進不去。
易申也不幫他,還和管事們一起站在門裡對他冷嘲熱諷,看他的笑話。
老李:就很氣。
雖然知道易女士是為了給人做樣子,但還是很氣。
他陰沉著臉威脅:“二奶奶,你這是不顧惜二小姐了嗎?”
易申涼涼地說:“要什麼自己進來拿,東西就在我廠子裡,你有本事就拿走啊,又不是我不給。”
然後管事們就會發出愉快的哄笑。
然而笑過之後,生意還是得繼續做。
——其實這些日子,並不是隻有趙家的廠子難做,所有人的廠子都難做。
紙幣沒出幾年,已經有貶值的趨勢,背後靠著青黨政府的那些人賺得盆滿缽滿,其他人都是步履維艱。
錢幣貶值,政府把控的原材料價格飛漲,繳的稅款也越來越多,他們往外賣貨物卻不能無限製地漲價。工人的薪金也要發。
工人拿到手的錢越來越不值錢,難道他們心裡不慌,難道他們還能安心做工?
隻不過其他人的工廠沒有被軍隊包圍,進料也沒被限製得那麼死而已。
趙執安不止一次對易申說,要不咱們就離開海城,去彆的地方,生意到哪裡不是做。
易申就問:“你說個太平的地方出來給我聽聽?”
趙執安猶豫良久,說阿美莉卡洲就不錯。
易申隻能笑笑:“現在你能找關係出海城,都算我輸。”
廠子都被包圍了,她就不信青黨政府和東瀛人的間諜,會放她和她的家人離開。
趙執安不知道他這時候,應不應怨恨易申招惹了那些惹不起的人,導致趙家腹背受敵。
不過仔細想想,趙氏工廠被盯上,似乎是從他大哥抽大煙勒索易申才開始的。
因為被“勒索”的貨物越來越多,易申才不得不擴大經營範圍,並且行事越來越偏激。
想到這裡,趙執安隻能歎著氣回家教兒子念書。
還能怎麼樣呢?活一天算一天唄。他們趙家世代都是讀書人,他兒子就算死,也不能做個死文盲吧?
春天到來的時候,冷如堅冰的時局隨著冰雪的融化,也出現了些微的緩和。
青黨決定擱置內部矛盾,號召所有華國人一起,對抗東瀛人。
那天易申回到家,就見趙執安抖著報紙,喜氣洋洋地對易申說:“現在咱們可以走了吧?”
易申:“……”
她神情複雜地看著趙執安,問出了她長久以來一直想問的問題:“你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對付趙家?”
趙執安眉眼間都帶著笑,聽了易申的話不以為意:“我知道大哥做的事見不得光,不過現在大家都是自己人了嘛!”
易申悚然一驚,她一直以為趙執安是個傻子,沒想到他竟然知道趙執平在做什麼?
她正在思考如果她把趙執安滅口,趙執平知道之後會不會和她翻臉。
趙執安便道:“……全民抗擊東瀛人啦,土匪也可以過明路,大哥等上麵招安就好啦。”
易申:“……”她一時間竟看不出趙執安是真傻還是裝傻。
趙執安見她臉色不對,收斂起笑容,小心問道:“怎麼?難道大哥劫過官府的東西?”他又看看報紙,“可是這上麵說土匪也可以收編的。”
易申拍拍他的肩膀:“傻人有傻福,你就彆操心大哥的事情了。”
她轉身出門的時候,還聽見趙執安在那裡嘀咕:“難道是逼上梁山?可就算上了梁山,也可以招安的吧?”
易申覺得趙執平在那邊的地位不會太低。但是這次兩邊在海城談合作的時候,趙執平似乎沒有回來。
易申準備的東西就沒能交出去。
就連老李去廠裡的次數也少了許多。本來一個月至少能聽他和外麵的守兵爭吵三四次。
而春天之後,他有兩個月沒出現過了。
然而這事沒辦法和外人說。以前賀書蘭在的時候,易申還能和她打著啞謎聊一聊,現在賀書蘭走了,她滿肚子的話都得藏在心裡。
有時候她覺得挺孤獨的,但更多的時候,她又覺得欣慰。
至少大家都在忙。
六月底的時候老李又來了一次。這次他不知道走了什麼關係,守兵放他進來了。
易申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老李不主動說,她也就不問。
“易女士,”辦公室隻剩他們兩人的時候,老李鄭重地開口,“東瀛人要殺你。”
易申指指她曾經被子彈打中的位置:“我早就知道了。”
老李神色凝重:“這次不一樣。”
易申安慰他:“我命硬,暫時死不了。”
老李滿臉的不讚同。他張了張嘴,易申抬手製止他的話,起身去書架上拿起一本聖經,交到老李手中。
老李:“……”
他用眼神控訴:你這過分了啊!我們是無神論者,我尊重你的信仰但你也不能強迫我看這個吧?
易申翻開封麵,讓他看扉頁上的字。
“這是科爾斯特醫生送給我的,上麵有他們那裡的主教給他的題詞,”她說,“我覺得人在亂世之中,需要有一點信仰,所以我希望你幫我把這本書轉交給趙執平。”
老李不明所以,但還是收起這本聖經。
“那……保重?”他起身告辭。
易申與他握手:“你也保重。”
她不知道這本書能不能交到趙執平手裡。事實上,她連趙執平是否還活著,都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不過……
易申在台曆上打了個勾。
她給東瀛人的禮物,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希望它們到時候能喜歡。
易申有時候會問係統,為什麼她在前麵的世界裡,可以做的事情很多,而在這個世界,她卻沒辦法隨心所欲。
係統每一次都告訴她:【對不起,宿主,這是主係統的規定,您沒有權限查看。】
易申對這種明知道會發生什麼,卻無力阻止的情況感到非常的無力。
她隻能眼睜睜地等著震驚華國內外的事情一件件地發生,然後……
在海城戰事起來之前,遣退了所有工人和管事,給每個人都發放了一筆不菲的補償金。
“沒錢可賺了,散了吧。”那一天她站在辦公室裡,看到工人們排著隊領取補償金然後離開,歎著氣對秘書說道。
秘書沒有離開,她固執地表示,她原本隻是海城大學一個普通的女學生,如果沒有得到易申的賞識,她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混日子。
易申將她培養成一個八麵玲瓏的女強人,所以她想陪易申走到最後一天。
易申定定地看她許久,最後笑了:“好。”
趙家宅子裡,下人們也都被易申遣散了,這時候隻剩下趙三郎的奶娘,和老管家一家人還在。
趙執安生下來就是大少爺,衣來都不知道伸手,得彆人幫他把手抬起來的那種。然而現在居然也學會了生火做飯。
人的潛力果然是無限的呢。
東瀛人還沒打來的時候,一些官員開始悄悄地離開海城。
趙家破船也有三千釘,趙老太爺是商會會長,與官員有些往來,現在雖然人走茶涼,但那麼多人,總有好心派人來趙家,暗示他們快些自尋出路的。
趙執安急得團團轉。他這些年差不多被養廢了,早已忘了自己做決定是個什麼樣的感受,接到幾個認識的官員都要離開的消息,還硬是等到易申回府,才過來問她的意見。
“你不是已經想好了嗎?”易申反問。
易申雖然不再操心生意,因為廠子都停工了,也沒生意可做,但並不代表她就此閒了下來。
趙家的地還在,佃戶還在,雖然地被人占去不少,佃戶跑的跑征兵的征兵,剩下的十之三四,但總也要有人去管。
趙執安看著易申略顯憔悴的臉,想著兩人這麼多年來的情誼,安慰她道:“至少咱們人還在,帶上值錢的東西,咱們總有機會東山再起。”
易申定定地看他許久,終於笑了笑:“你這樣簡單地活著,真的會很幸福的。”
趙執安不明所以,還要勸她,易申擺手不讓他說。
“你想走,就帶上趙伯一家,帶著你的三個兒子走吧。”她提起水壺,給自己倒了碗涼水,“路上精明一點,彆被人賣了還替彆人數錢。”
“你是孩子的娘,你怎麼能不一起走?”趙執安難以置信地問她。
易申拿起茶碗喝涼水,雖然隻是涼水,但她的姿態一如既往地優雅:“我既然從你手裡接下趙氏的廠子,總要有始有終,”她又啜一口涼水,繼續說道,“你就讓我留在這裡,看一眼廠子最終的結局吧。”
趙執安就嘀咕能有什麼結局,左不過是被人占去,隻是不知道被誰占去罷了。
易申沒反駁他的話,但也不會聽他的勸。
趙執安與趙伯等人離開之後,偌大一片宅子,就隻剩下易申和一個婆子了。
婆子是當初易申請來看守趙執安的。她說她沒有家,當初是二奶奶給她一口飯吃讓她不至於餓死,現下彆人都走了,她要照顧二奶奶,給二奶奶做飯,二奶奶在哪她就在哪。
易申的秘書也每天陪著她。易申一直沒有放足,開不了車,秘書就每天早上開車過來,從趙家宅子接她去工廠,陪著她在工廠裡枯坐一天,然後再開車送她回宅子。
易申覺得無趣,便勸秘書離開。現在海城雖然亂,但隻要多出點錢,黃包車還是能雇的到的。
秘書仍然執意說易申是她的恩人,不肯離去,易申勸了幾次覺得她大概比自己還固執,也就不再勸了。
不過秘書要求照料易申生活的時候,易申還是拒絕了。她當初招的是辦公秘書又不是生活秘書,現在做了司機的活已經很不像話,伺候人穿衣梳頭還是算了。
趙家的工廠已經停工十多天的時候,東瀛人轟炸海城機場,封鎖公路鐵路,海城陷入一片混亂。
易申抬頭望著天上時不時轟鳴而過的飛機,心裡一抽一抽地痛。
婆子惶惶不安地說道:“二奶奶,進屋裡去吧,好歹有個遮攔。”
易申隨口應著,找出一壇酒,給兩人都滿了一杯。
婆子一開始看到易申給她倒酒,還誠惶誠恐的,等到喝上兩杯,臉上重新有了血色,便開始哭。
“二奶奶,我是從關外逃回來的,東瀛人占了關外,我家裡人都死了,一路討飯來的海城,”婆子哭得傷心,“可是我跑了幾千裡地,怎麼這裡也有東瀛人呢?這個世道,難道沒有我們小老百姓的活路了嗎?”
易申又給她滿上一杯:“會好的。”
婆子仍然哭。好在哭著哭著,她就醉了,醉得往地上一癱,就不醒了。
易申叫兩聲沒叫醒她。不過她力氣大,很輕鬆地就把人拖到榻上,給她蓋上被子。
婆子不知醉夢之中看到了什麼,在榻上翻了個身,嘴裡喃喃說了句誰都沒聽清的話,被淚水糊得亂七八糟的臉上,甚至泛起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