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楚娘熟練地從桌子底下的竹箱子裡摸出兩塊糯米糕,掰碎之後在碗裡衝成米糊,遞給易申:“阿姐給元娘吃吧,我去下麵做飯了,阿母說今晚吃臘肉飯……”她往窗外門外都看看,湊到易申耳邊說:“我偷偷給阿姐留一塊,嘻嘻。”
然後她就跑了。
易申坐在床邊,用小勺子喂申元娘吃米糊。
小姑娘人不大,胃口卻不小,一口氣吃了大半碗米糊,又來摸易申的胸口。
易申:“……”不好意思,她給偉大的母親們丟臉了。她這副身體病了太久,一個多月沒給孩子喂奶,似乎已經沒有奶了。
不過申元娘已經差不多吃飽,過來摸了兩下,見易申沒有給她喂奶的意思,小嘴一撅,過去舔兩口碗裡剩下的米糊,頓時就把這事兒忘在腦後,又樂顛顛起來。
易申覺得她得打聽一下這小姑娘最近都在吃誰的奶。
雖然自家姐妹不用說那麼多謝……
但是她怎麼也得去打幾隻山雞野兔過來,給姐妹補一補。不然就有點太不要臉了。
晚飯是一大家子在一起吃的,算上還沒滿歲的申元娘在內,足有二三十人。
易楚楚娘果然沒有食言,偷偷留了一小塊臘肉給易申放在碗底,還得意地衝她使眼色,那意思大概是“看我對你好吧?”
吃過晚飯,易申想起她來這麼久還沒見過宿元,便問雲易娘宿元去了哪裡。
雲易娘一筷子敲了過來:“臘肉都堵不上你的嘴?你就這麼沒出息三句話不離男人?”
易申摸了摸腦袋。雲易娘沒有用力,大概隻是做個樣子。
看到旁邊小姨舅舅還有一眾弟妹都滿臉不讚同地看著她,易申不得不解釋道:“我去問問他,到底想不想在咱泉和國過了,不想過我明天就送他出去。”
雲易娘狐疑地看她:“你說真的?”
易申理所當然地答道:“當然是真的。”
雲易娘又問:“你不是說那是你女兒的父親,不舍得送他走嗎?”
易申理直氣壯:“我想通了。我女兒又不缺父親,我出去喊一嗓子我要換個丈夫,來我窗戶底下唱歌的沒有五十也得有三十,還都比他溫柔體貼,我要他做什麼?”
雲易娘仍不太相信她的話。
不過轉念一想,反正再壞也不會比之前更壞了,索性也不再多說什麼,隻告訴易申:“他在外麵地裡犁田呢,這個時候,估計犁了兩三壟吧,反正他就是個廢物。”
申元娘拍著小手說道:“廢物,廢物!”
易申:“……”要不是孩子還小,她一定要抱著她去宿元麵前,讓他好好聽聽,他不到一周歲的閨女都知道他是個廢物!
易申和姐妹們一起刷了碗。夏天的白天長,吃過晚飯之後,眾人便都出門,圍在祭祀城中心的空地上,燃起篝火載歌載舞。
易申趕緊開溜。
她雖然繼承了原身的記憶,但是歌唱水平……
就她那個五音不全的底子,她可不敢一上來就在人前唱歌。怎麼也得自己偷偷試過再說。
易申溜出祭祀城,在一塊荒地上找到了蹲在地上裝蘑菇的宿元。
這人很好認。因為君主國的服飾和泉和國是不一樣的。而宿元雖然是君主國帝王送來“和親”的皇子,但是很有點脾氣,堅稱自己是君主國的皇子,所以不會穿泉和國的衣服。
當然,這在其他人眼中,又是宿元對泉和國不尊敬的證據。但在原身的眼裡——
啊,我的愛人如此思念他的故土,他與那些追著女人跑掉連家都不回的男人可太不一樣了!
嗯,大概就是這樣。
宿元遠遠地看見易申,臉色微微陰沉幾分。
在他看來,泉和國連彈丸之地都算不上,一共三五萬人的國家能算國家嗎?頂多算個大村子。
而一個村長,居然敢在他這個天|朝上國的皇子麵前嗆聲,指示他做這做那。
真是豈有此理!
不過易申娘病倒的這些天,宿元很是受了些“委屈”。他現在雖然心裡仍然覺得自己是高貴的皇子,與這些不可理喻的賤民有天壤之彆,但是他開始學著把這份輕蔑藏起來了。
畢竟不藏起來的話,那個女村長真的會不給他飯吃。
是以易申走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宿元臉上,是帶著三分不願三分和善三分裝出來的諂媚外加一分高高在上的扭曲神情。
易申貼心地提醒他:“你不想笑就彆笑了,你這副尊容進祭祀城會嚇哭小孩子的。”
宿元臉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
他生硬地轉換話題:“你是來向我道歉的嗎?”
易申:??
宿元繼續問道:“我不會輕易接受你的道歉的,除非你答應我,讓你的家人真正地接受我。”
易申:???
宿元還在放屁:“我隻是喜歡兒子,我有什麼錯?這個世道重女輕男,這是不對的,我隻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兒子,然後把我所有的愛給他,我有什麼錯?”
易申:????
易申非常納悶地問他:“你會擠牛乳羊乳嗎?你知道嬰兒一天吃幾次奶,如果吃牛乳的話,裡麵應該加多少黃糖嗎?你會縫製繈褓和嬰兒的小衣嗎?你會分辨孩子哭的時候是餓了痛了還是寂寞了嗎?你知道怎麼換尿布嗎?你會抱孩子嗎?你知道孩子幾個月加輔食嗎?你會做幾道菜?都適合小孩子吃嗎?”
宿元被她問得一愣一愣的,半晌之後訥訥說道:“我……”
易申打斷他的話:“這些你都不會,你用什麼去愛你的孩子?用你那張連好話都不會幾句的嘴嗎?”
宿元漲紅了臉辯駁道:“這些明明都有人去做,為什麼一定要我來,我——”
易申再次打斷他的話:“對,我的弟妹們會和我一起做,但是事情都有我們做了,你有沒有想過,我要你有什麼用?你比祭祀村落的那些小郎君強在哪裡?除了你這張臉比他們白一點……”
易申停頓片刻,嫌棄地轉開眼睛,“除了你這張臉比他們還黑一點,你還有可取之處嗎?”
宿元惱羞成怒:“你怎麼能這樣和我說話?我是阿元的父親——”
易申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話:“泉和國的孩子有母親,有姨母和舅舅,他們的父親本來就可有可無——特彆是你這種連照顧孩子都不會的父親。如果你執迷不悟,我覺得我應該致信帝王陛下,問問她為什麼要送一個不知禮數的傻子來擾亂泉和國的秩序。”
易申不想和這人廢話,轉身往祭祀城外更遠處的山林走去。
雖然她已經知道申元娘這些天喝的是羊乳,因為家中現在並沒有處在哺乳期的女子;但她覺得,她還是應該打些獵物回來。
就算不喂奶,照顧孩子也挺累的。
易申出門時拿了一張弓,還帶了一筒淬了毒的箭。
毒素是巫醫從草藥裡麵提煉的,對動物有麻痹作用。
不過易申都沒用上毒|箭;憑借著係統給她的體質加強的福利,她很快打到三隻山雞。
公雞被她直接扭斷了脖子,母雞則用藤蔓捆起來,準備養起來下蛋。
她提著三隻雞走過那片荒地時,宿元還蹲在地頭發呆。
易申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有些人天生喜歡沉思,她就不去打擾了。
說不定人家就喜歡喂蚊子呢?
易申提著雞回到家中,受到了雲芙子的大力誇讚:“阿申好厲害——阿姐,咱們明天可以吃雞嗎?”
雲易娘抬頭看了一眼道:“你去收拾一下雞窩,不要讓它們欺負新來的母雞。”
雲芙子知道阿姐這就是同意明天**吃了,高興地應了一聲,從易申手裡接過那隻母山雞,跑了出去。
雲深娘皺著眉頭說:“真愁人,這麼大的人了,連老婆都哄不好,我看池秋娘看不上他。”
雲易娘安慰她說:“反正池秋娘生了孩子咱們也搶不來,阿弟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
雲深娘就嘀咕雲芙子再不去池秋娘樓底下唱歌,恐怕林華子就要進她的小樓了。
易申坐在她們身邊拔雞毛。
雲易娘坐在那裡旁觀。
易申拔完毛就掏內臟,掏得滿手血汙,易楚楚娘拿了竹筒過來,倒水給她洗手。
這時易申突然問道:“阿母,我想給元娘改個名字。”
雲易娘愣了愣說道:“你是她的阿母,你想改就改嘛。”
易申卻說:“阿母是她的祖母,我想讓阿母給她取個名字。”她停頓一下解釋道:“我此前居然用宿元的名字做她的名,可見我不會取名。”
雲易娘笑彎了眼。
……不過易申讓雲易娘取名的真實原因,是她還沒有完全掌握泉和國的取名規則。
原身的記憶裡沒有筆墨紙硯這種東西,巫祝記錄族中大事,都是用刀在獸骨、石板上刻字的。
所以易申覺得,如果她取個“申書娘”或者“申墨硯娘”之類的名字出來,會很違和的。
雲易娘沒有當場給申元娘改名字。她說明天去找巫祝,請她為申元娘占卜一下,一定要選一個又好聽又合適的名字出來。
易申終於將兩隻公山雞處理乾淨,掛在屋下的時候,去外麵跳舞的年輕人們回來了。
深春娘看到兩隻山雞,差點當場流下口水。
“大母!”她跑到雲易娘跟前問,“明天能吃雞嗎?”
雲易娘說道:“是阿申打回來的,明天要她先選。”
深春娘就過來拉易申的手:“阿申姐姐,我要吃半個翅膀。”她想了想,覺得十幾個大人分兩隻雞,她要半個翅膀似乎有點多,便忍痛說道,“翅尖,我要個翅尖好不好?”
雲深娘在旁邊翻白眼:“彆人都喜歡吃肉,你非要啃骨頭!算了明天我選個翅尖,給你吃,總可以了吧?”
深春娘又跑到雲深娘旁邊抱她的胳膊:“阿母又笑話我!”
易申對這些人相處的模式很是好奇,也覺得非常舒心。
她好像很久沒有遇到這麼多有趣又貼心的家人了。
易申娘雖然是雲易娘的長女,但是她選郎君的眼光和彆人不太一樣——這一點從她能看上宿元,就能看出來了——所以她兩個妹妹都比她先當娘。
雲易娘除了雲深娘、雲芙子這對弟妹,還有一個妹妹,叫雲晨娘。
雲晨娘在易申剛醒來的時候,匆匆地出現了一會兒,然後就走了。
她是巫醫的學徒,常年和巫醫還有巫醫的另外幾個學徒住在一起。
而她的一對兒女,也和雲易娘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所有人相處之間,都非常和睦。
即使像原身那樣,看上個不靠譜的男人,生了孩子還要麻煩姐妹們幫忙帶很久的,也很少會受到其他人的指責。
隻是偶爾抱怨一兩句,轉頭就都忘了。
這在易申看來,實在是有些新奇。在她其他世界的際遇裡,如果誰生了孩子沒有心力去帶,讓妯娌幫忙,很少會有心甘情願毫無怨言的。
不過轉念一想,易申也就有幾分明白了。
以前的世界裡麵,妯娌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家中的孩子們是祖父的血脈,他們對於叔伯來說,是流著同樣血的人,但是對於真正照顧孩子的妯娌們來說,不是自己生的那些孩子,在她們眼裡,比陌生人也就是多個親戚的名分而已。
而在泉和國所在的世界裡,家庭圍繞祖母而建立,家中所有人都有祖母的血脈,即使對舅舅來說——他和姐妹們是同母所出,姐妹們的孩子,身上也和他有四分之一同樣的血呢!
家裡的所有人都是血親,因此所有人都會用心照顧孩子,無論這個孩子是不是她親生的。
易申想明白這點的時候,宿元還是沒有回來。
雲易娘都開始皺眉了:“那人怎麼還不回來?是不認路嗎?”
易申回憶一下原身和宿元之間的相處模式,攤手道:“說不定是在等我請他回來。”
雲易娘冷笑起來:“你要去嗎?”
易申縮了縮脖子。她覺得隻要她敢說“去”,雲易娘大概當場就會舉起國王的權杖,把她這個戀愛腦女兒打出去。
她連忙承諾:“怎麼可能?我已經想通了,阿母,我真的已經想通了。”
雲易娘神色稍霽。
天色漸晚,祭祀城中的篝火逐漸熄滅,歡歌笑語的人們也陸續回家休息。
易申抱著申元娘回房間,路上聽到深春娘和易楚楚娘竊竊私語:
“舅舅回來了嗎?好像沒回來?”
“沒錯,是沒回來。”
“難道池秋娘讓他上樓了?巫神啊,池秋娘是不是應該找巫醫看看眼睛?”
“說什麼呢,咱舅舅還是挺好的。”
“可是他比林華子大了那麼多,我聽阿母說了,男人大了,那個就不行了嘻嘻嘻。”
……
易申一時間竟不知道應不應該捂住申元娘的耳朵。
雖然泉和國由於生育崇拜,女子地位比男子高,所以找不同的男人生孩子也是尋常,但是……
申元娘還不到一周歲呢,聽這個真的可以嗎?
易申正在遲疑,申元娘卻拍著手笑起來:“不行了,不行了!”
深春娘和易楚楚娘同時停住話語,扭頭望過來。
易申笑得有點尷尬:“害,小孩子學話呢。”
兩人卻一點都不尷尬。易楚楚娘還衝著申元娘點點頭,嚴肅地說道:“元娘是應該早點知道這些事了,免得以後看不清男人,被人花言巧語騙了去。”
她頓了頓,十分嫌棄地補充道:“……甚至還沒有花言巧語,就被騙去了!”
易申:“……”易楚楚娘你直接報我名字好了!
但是這些事兒都是原身切切實實做過的,易申實在沒辦法反駁,她隻能再次尷尬地笑笑,抱著申元娘回房間。
身後兩個姐妹還在閒聊:
“宿元沒回來吧?他最好永遠也彆回來,真搞不懂帝王為什麼給咱們送這麼個兒子過來,她是沒有拿得出手的兒子了嗎?”
“誰知道呢,總不會是想把咱們都惡心死,然後她就能趁機占領泉和國,占有咱們的寶石和美玉了吧?”
兩姐妹同時倒吸一口冷氣:“我覺得有這種可能!”
易申的聽覺非常敏銳,即使關上門,她也能聽到外麵兩人的說話聲。
易申把申元娘放在竹床上,皺起了眉:
君主國的帝王送個兒子過來,總不會是毫無目的的。但要說是為了拉攏泉和國,幫助她發聲阻止皇夫奪權的話,派宿元這麼個奇葩過來也太離譜了。
講真要不是原身眼瞎,宿元連祭祀城都進不來,更不會有女人看上他,和他一起生孩子。
送這麼個皇子過來“和親”,君主國的帝王是瘋了還是傻了?
總不能真像易楚楚娘說的,是為了惡心死泉和國的人吧?
但是憑他的生存能力,他最多能惡心泉和國半個月,就得餓死。
所以帝王肯定是瘋了吧?
易申拍著申元娘,看著她慢慢睡去,便熄了燈,躺在她身邊。
半夢半醒之間,易申忽然想到一種可能:
宿元該不會和她一樣,是來自其他世界的穿越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