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我來吧。”孫紅梅上前一步,想接過夏菊花手裡的勺子。
夏菊花沒讓孫紅梅得逞,不鹹不淡的說:“你去洗洗吧。”一身的土, 舀粥的時候揚到粥盆裡還咋吃。
“娘, 咱們家哪兒來這麼多花生?”孫紅梅洗完後又來幫忙, 這次夏菊花沒有拒絕, 讓她敢問出口——這麼多花生, 換油吃三四年都夠了,咋都炒了呢。
夏菊花覺得沒什麼好瞞的, 就把王彩霞代表供銷社給自己送來花生, 以後一段時間裡自己都會留在家裡炒花生的事兒說了。她說的很平靜,孫紅梅心裡卻翻江倒海的尋思開了。
跟王彩鳳一樣, 孫紅梅也覺得學會炒花生是一門好手藝。一斤一分五的補貼, 這錢掙的也太容易了,她不由的說:“娘,下午我也跟你在家炒花生吧。”
嗬嗬。夏菊花很想知道, 孫紅梅咋就這麼記吃不記打:“你跟我在家裡炒花生, 生產隊的工分不掙了,來年你用什麼分口糧?”
“那不是……”孫紅梅很想說炒花生掙的比下地掙的多,沒說完就閉嘴了。
生產隊工分是不好掙, 可隻要下地總能記幾個。炒花生可就不一樣,供銷社送來多少才能炒多少。現在家裡已經有了夏菊花和王彩鳳, 再多一個留下,難道能讓婆婆在兩個灶上同時炒?
想想都不可能,炒花生的火候多關鍵, 一心二用的結果就是哪鍋都炒不好。再說供銷社送生花生來的是王彩鳳的堂姐, 孫紅梅說不出讓王彩鳳上工, 自己留下來給婆婆幫忙的話——這話王彩鳳沒懷孕都不能說,何況她現在懷著孕還帶著劉保國。
孫紅梅說不下去,聽到消息的劉誌全劉誌雙兄弟都替夏菊花開心,兩人吃完飯留在正房,坐著跟夏菊花說話。劉誌全照例貢獻耳朵聽,劉誌雙則不停的感歎夏菊花的運氣好。
“娘,你說這要是天天能炒出三四百斤的花生來,咱們家可就發了。”
夏菊花心裡快冷笑了,臉上也帶著些揶揄:“啥咱們家發了,那是我自己發了。”
劉誌雙賴皮賴臉的笑著說:“娘發了不就是我們發了。到時候娘可得給我買二斤肉燉燉吃。”說的自己快跟劉保國一樣流口水了。
看著他這沒出息的樣,夏菊花不能不回想起上輩子小兒子也有過這麼賴皮賴臉的時候,隻是那時他還沒結婚,等結婚之後就一天比一天跟自己疏遠了。
眼前的一切都這麼不真實,夏菊花迫切的想讓自己真實的抓住點東西,問:“你那天說的庫底子,現在能買了嗎?”
劉誌雙點了點頭:“這個庫明天就能搬完,應該可以買了吧。不過,庫底子淨沙子,咱們真買嗎?”
“買。咱們口糧本來就不大夠吃,等開春的話大家下地總得吃乾糧才能頂得住,糧食就更不夠了。”夏菊花想想明年還有一年的饑荒,臉色就不好看了。
劉誌雙不由看了孫紅梅一眼,孫紅梅縮了縮脖子不敢吭聲。王彩鳳不明白婆婆為啥非得買庫底子,問了一個現實的問題:“庫底子要糧票嗎,多少錢一斤,咱們家能買多少?”
當然是越多越好。夏菊花覺得這事還得交給劉誌雙來辦,告訴他:“我覺得應該不要糧票,人家知道咱們是農民,糧票都得使好糧食跟糧站換,有好糧食還買庫底子乾啥。你問清楚了,要糧票就不買了,不要就能買多少買多少。”
按劉誌雙的說法,庫底子因為是庫房的最底層,裡頭難免有沙子或是發黴,所以才會往出賣。這樣的糧食應該不需要糧票,賣的比生產隊交給糧站的時候還便宜。
也因為不是什麼好糧食,所以每次不是很好賣——發黴的糧食,就算把表麵的黴菌洗乾淨了,吃到嘴裡也有一股子苦味,不是實在等糧食下鍋的人家不會買,以往糧站賣不出去就分給職工拿回家喂雞。
“娘,咱們真買嗎?”劉誌全一開始心裡就不讚成買庫底子,所以又問了一遍。夏菊花的態度十分堅決,那就是必須買,能買多少買多少。
現在家裡還是夏菊花說了算,態度一堅決就沒人再反對。夏菊花當著所有人的麵,直接拿出二十塊錢給劉誌雙:“買的時候長點眼力見,彆啥都讓人往袋子裡裝。”這事兒就得交給劉誌雙辦,他比劉誌全機靈些。
劉誌雙答應著把錢掖進兜裡,夏菊花就讓劉誌全兩口子先回去。孫紅梅有心想等劉誌雙一起回屋,被婆婆看了一眼也不敢說留,心虛的看了劉誌雙一眼,見劉誌雙隻顧著低頭想事,沒看自己,不得不自己走了。
劉誌雙被單獨留下本來就有些心裡沒底,孫紅梅這一眼看的他心裡更加忐忑——彆是媳婦又惹什麼麻煩了吧,要不娘咋不留大哥,偏偏留下自己。
夏菊花沒心思跟他打啞迷,直接問:“你要跟孫紅梅過下去?”
劉誌雙的臉紅成一塊布:“娘,她是有不對的地方,我會看著她。可是老孫家那個樣,真把她送回娘家,還能嫁給誰?她一輩子就完了。”
所以說小兒子也是耳朵軟的貨吧。夏菊花可以肯定這套說詞是孫紅梅給劉誌雙洗腦的結果,擺手不讓他往下說:“還是那句話,是你跟她過一輩子,留她不留她都是你一句話的事,我不摻和。不過你得告訴孫紅梅,我的事兒她也彆插手。”
“娘,她又乾啥了?”劉誌雙一聽就緊張的問出口,眼睛不錯的看著夏菊花,生怕娘再說出孫紅梅的不好來,那樣子讓人看著又可憐又可笑。
夏菊花拍打著自己的胳膊說:“她今天看著你嫂子給我燒火,想下午也不上工。當著你哥哥嫂子我沒提,是給你留麵子。彆和我說她們都是我的兒媳婦,我得一碗水端平了那一套。我就信一個人心換人心,彆人老給我使絆子,我咋對她好?”
劉誌雙羞愧起來,小聲對夏菊花說:“娘,她說她會改,我也覺得以後她不跟孫桂芝來往,少回幾趟娘家,應該能改好。我回去就跟她說,讓她老老實實上工,彆想用不著的。”
許是劉誌雙回屋後真的嚇唬住了孫紅梅,接下來的兩天,孫紅梅都老老實實上工,再沒提要給夏菊花打下手的事。王彩鳳心裡高興,覺得婆婆更看重自己,對夏菊花殷勤的不得了,就是炒花生的時候問的話有點兒多。
夏菊花本身不是多話的人,乾活的時候更是全神貫注,十句話也回答不了一句。就這王彩鳳也沒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做飯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用夏菊花沾手,還說夏菊花炒花生太累胳膊,要幫她洗衣裳。
夏菊花自然不會用她,讓她管好自己房裡的事兒就行了。兩個人各有一套行事方法,居然也配合著把花生給炒出來了。
其實夏菊花趁著王彩鳳看劉保國的時間,估量著拿了二十來斤生花生放到自己的櫃子裡——除了供銷社給的補貼,這些也是她憑技術賺出來的。隻是這輩子的夏菊花不再跟上輩子一樣,把自己的所有家底都亮在兒子兒媳婦眼裡。
她得多為將來的養老做打算。
雖然以現在的年紀,夏菊花尋思養老的事兒有點早,可她就是心裡有種不踏實的感覺,總想自己攥住點什麼才安心點兒。
剩下的花生炒完一稱,足足有三百二十五斤,夏菊花當然得自己送到供銷社去。主任嘗過之後對夏菊花的手藝仍然讚不絕口,問清楚夏菊花是坐著生產隊的牛車來的,就讓她乾脆把下次的二百斤生花生帶回去。
主任說:“這回不用炒那麼多,不過最好明天或是後天一早就送來,我們也得往縣裡交任務呢。”
夏菊花笑了:“行,我趕趕工爭取明天下午送來。”
聽她答應的痛快,主任也高興:“我就願意跟你這樣的痛快人打交道。對了,我們供銷社有點處理布,不太多,給誰不給誰都不合適,你看看你嫌乎不,要是不嫌乎的話買回去,也夠做身衣裳。”
要不夏菊花願意跟供銷社的人打交道呢,以前就算知道供銷社有處理的東西,農民也隻有羨慕的份,現在卻送上門來了。
這不是客氣的時候,夏菊花連忙點頭說:“那可太謝謝主任了。我們農村人一年一個人隻有一尺布票,全家人湊到一起都做不了一身衣裳。主任能讓我買處理布,我感謝主任還來不及呢,哪有嫌乎的理兒。”
處理布不多,連十尺都不到,因為兩邊上沒織好,有一寸多寬的布上,都是小點子所以才處理的——正常買布的話,誰也不願意要這樣的布。可夏菊花還是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畢竟這布不光不要布票,一尺才兩毛錢,比好布足足便宜了一毛二。
現在夏菊花來錢的路少,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瓣花,她不放過任何省錢的方法。農村人不都是這麼過日子嗎,省一分就相當於賺一分。
不光夏菊花這麼想,王彩鳳和孫紅梅都是這麼想,她們見夏菊花去了一回供銷社,不光又帶回來新花生,還帶回好大一塊麵料,四隻眼睛一直往包布的紙包上瞟。
夏菊花當沒看到兩人的目光,拿出另外一個紙包遞給王彩鳳:“上回不是想給保國做床褥子,正好碰著供銷社有棉花,特意找了人家主任才買到的。”
棉花是好棉花,可是棉花做出來的褥子鋪不到自己身下,也拿不到街上顯擺,王彩鳳接到後高興裡帶著點遺憾。
因為這份遺憾,王彩鳳試探著問:“娘,你這麼早就買過年的布了,準備做件啥樣式的褂子?”那麼大一塊布,一件褂子肯定用不了,那剩下的布,婆婆會給誰呢?
夏菊花誰也不想給!
布是她買回來的,買布的錢是她自己掙的,給自己做身衣裳,還是用處理布做,已經很委屈自己了好不好?
王彩鳳遲遲沒得到夏菊花的回答,臉上慢慢寫滿了失望,讓孫紅梅看了暗暗解氣——雖然她也希望婆婆能看在她是新媳婦的份上,把剩下的布給自己,可眼見著婆婆沒有這個意思,當然不希望婆婆把布給王彩鳳。
同樣是兒媳婦,自己沒有王彩鳳也沒有,那才公平。
可王彩鳳手裡還有一個紙包,包裡是新棉花!孫紅梅眼睛裡恨不得長出一雙手來,把王彩鳳手裡的紙包抓到自己麵前。王彩鳳感覺到她眼神的炙熱,後知後覺的想到自己還是有收獲的,心裡的不滿無影無蹤,重新高興起來。
現在婆婆不喜歡孫紅梅,上供銷社給保國買了東西沒有二房的份,可見婆婆還是更看重大房。唉,要是自己肚子裡的這個已經出生就好了,說不定婆婆就不是隻買這麼點棉花,而是給肚子裡的也買一份。
“飯做好了沒,下午得把這些花生炒出來,人家供銷社急著要呢。”夏菊花無視兩個兒媳婦眼神裡的刀光劍影,說起自己的安排。
王彩鳳連忙說:“做好了做好了,娘咱們現在吃嗎?”
做好了當然要吃,夏菊花讓兩個兒媳婦出去收拾桌子,自己把剩下的錢掏出來,數了數,放到炕櫃最底下的小包袱裡。想了想,她又把小包袱重新打開,把這兩次她掙的錢重新拿了出來。
做被子掙了八塊,買包子花了一塊還剩下七塊。今天掙了四塊八,買布花了一塊八,買棉花又花了一塊,隻剩下兩塊。加到一起剩下九塊錢,不能跟家裡的錢混到一起。
夏菊花把這九塊錢單獨放好,又數了數家裡的共同財產,六十二塊五毛。比起上輩子見過的錢,六十多塊錢不算多,可對於這個時候的農村家庭來說,有六十多塊錢的存款,已經不少了。
這時農村人最大的開銷就是娶媳婦蓋房子。夏菊花兩個兒媳婦都娶進了門,院子也已經收拾的十分四至,不用重新蓋。如果家裡沒人生病的話,這六十二塊錢可以一直存下去。等年底再分一次紅,還能再增加一些。
如果不是夏菊花能乾會過日子,孤兒寡母這些年,彆說存下六十二塊錢,說不定得四下裡欠帳——村裡為了娶兒媳婦或是蓋房子,拉下臉跟人說好話借錢的可不少。
這都是自己的血汗錢呀。夏菊花摸著那幾張紙幣,想起自己上輩子把它們分給兩個兒媳婦,卻引來偏心議論的情形,決定眼不見心不煩,直接把錢塞進炕櫃裡。
剛把錢重新放好,孫紅梅已經在門外喊夏菊花吃飯。夏菊花出門時看著眼睛一直盯著門縫的孫紅梅,笑了一聲。這聲笑來的突兀收的急促,跟孫紅梅匆匆收回的目光有一拚,孫紅梅的臉慢慢變紅了。
直到重新拿著鋤頭出了門,孫紅梅才暗暗捏緊拳頭:婆婆在她過門幾天裝的挺和氣,現在拿她當賊防著呢。還有那個王彩鳳,也跟婆婆一個鼻孔出氣。她們等著,等她找到機會,一定給她們好看。
夏菊花找到了掙錢的門路,一點兒也不怕彆人給她好看——剛跟老劉家分家的時候那麼難,她都挺過來了,大不了再分一次家好了。
想是這麼想,現在家還沒分,就還得跟這些人攪和在一起。所以劉誌全和劉誌雙兩個各背著一袋子庫底子回來,夏菊花還要打開看一下。
“都是高粱呀。”老實說夏菊花有點兒失望。高粱的產量不高,口感也不太好,唯一的好處也就剩下頂餓一條。
劉誌雙擦了擦自己背糧食流下的汗,有些無奈的說:“人家庫裡剩下什麼我買什麼,也不知道怎麼了,連高粱都運走了,現在縣糧站隻剩下兩倉庫的糧食,聽說還得再運一個庫房的糧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