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知道夏菊花惦記著給婦女們分錢的事,讓她走前自己倒想起一件事兒來,不放心的囑咐夏菊花:“這回再買回葦杆,還是等著生產隊統一買完以後,再賣給各家。”
夏菊花一聽就明白,五爺是擔心彆的生產隊,發現平安莊社員私人買葦杆,會想到私人編席摻到公家的一起賣給供銷社。到時有人說嘴又是麻煩事兒,不如生產隊統一買了,各家用多少悄悄付錢的好。
反正縣供銷社已經把三百五十張席的錢給付了,還是按著兩塊七一張的價格付的,平安莊生產隊現在不缺買葦杆的錢!
可是編席的婦女們,尤其是在家裡幫著親娘編席的姑娘們,太想馬上拿到自己的勞動成果,早已經把生產隊圍了個水泄不通。
幸虧陳秋生有了上一次分錢的經驗,早早用桌子堵住了門口,才沒被這些婦女們衝進屋裡。可是一群婦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把該分的錢數了又數,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數對了。
“翠萍,隊長還沒來嗎?”這個時候還是自己媳婦可靠,當然要是隊長來了那就是靠山到了,他陳秋生可就誰也不怕了。
張翠萍也在桌子外頭急得亂蹦:“你倒是快點兒數錢呀,這麼點兒小事還得麻煩隊長。不就是那麼點兒錢嗎,你這會計是咋還數不明白了呢。”
趙仙枝幾個看熱鬨不怕事大的跟著起哄:“就是,秋生這會計還不如讓翠萍乾呢,至少她不會讓我們等這麼長時間。”
“她不讓你們等這麼長時間,卻能把自己該得的錢都賠進去。”夏菊花一邊往裡擠,一邊打趣趙仙枝居心不良。
大家見夏菊花來了,也不圍著門口打轉了,一個擠一個的給她讓地方。陳秋生跟見到親人一樣喊著:“隊長,你可來了,快進來。”
夏菊花好氣又好笑的說:“這裡邊又沒我的錢,我進去乾啥,你要把翠萍的錢分給我是咋地。”
大冬天的,陳秋生愣是被婦女們吵出一腦門子汗來:“你不進來,這錢沒法分。”
咋會沒法分呢,又不是把所有的錢都分掉,隻要把早先登記好的,每戶晚上自己編的席錢分給個人就行。夏菊花看了趙仙枝一眼,馬上趙仙枝就衝著大家喊開了:“排隊都排隊,說了多少回了誰的也少不了,咋還往前擠呢。”
“你不是擠到最前頭了,還好意思說彆人。”常仙草照例懟了趙仙枝一句,回頭卻幫著吆喝大家快排好,誰要是不排隊那就彆想領錢。
“李大丫,五張席,一共十三塊五。”陳秋生見婦女們七扭八歪的總算排出前後來,向排在第三個的李大丫招呼著讓她領錢。
不管是排頭一個的趙仙枝還是排第二個的常仙草,都沒覺得陳秋生越過自己叫李大丫有什麼不對——就算是讓她們兩個先領了錢,她們也要繼續站在前兩個位置上,總不能真讓隊長自己維持秩序不是。
可是聽到李大丫一下子就領了十三塊五毛錢,妯娌兩個不由齊齊吸了一口氣:“這麼多?”
“沒聽陳秋生說嘛,供銷社按兩塊七一張收席了。大丫家一共編了五張席,可不就是這麼多錢。”
“還是生閨女好,大丫有兩閨女幫著編席,比咱們一個人編席,多掙多少錢。”
難得的,兩妯娌說到了一處,兩雙眼睛都盯著李大丫手裡的錢。李大丫被她們看的發毛,顧不上再點一遍,直接放進兜裡。
紅玲姐兩個都跟著她娘來領錢,見親娘把錢放進兜裡,說不上覺得失望還是認為本該如此,小臉上的笑容都有點兒掛不住。
“大丫。”一直看著李大丫領錢的夏菊花,不得不出聲提醒一聲,李大丫對她笑了一下說:“嫂子,我沒忘。等回家就給她們兩個分錢。”趙仙枝妯娌兩個的眼神太可怕了,李大丫可不敢現在就把錢分給閨女。
親耳聽到李大丫的保證,紅玲姐兩個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跟自己同樣的興奮,都樂了。彆人家的姑娘就拉一拉自己娘的袖子,提醒親娘同樣彆忘記自己的承諾。
沒見到錢時的承諾,跟見到錢後的兌現是兩個概念,好幾個當娘的都覺得自己當初答應的太快,承諾的太多。夏菊花看出她們的想法,一邊看著陳秋生發錢一邊說:
“你們彆覺得給孩子們分點兒錢就心疼,要不是孩子在家裡替你們收拾家做飯,你們能放心的在場院裡編席?”
那幾個心疼錢的婦女被說的臉上飛紅,夏菊花乾脆跟她們說明白:“要不是場院裡地方小,我都想讓閨女們也跟著去場院編席。你們自己想想,是讓閨女去場院掙工分合算,還是在家裡又替你們乾活又編席拿現錢合算。”
“隊長說的對。”夏菊花的頭號擁護者趙仙枝,頭一個站出來幫腔:“大丫要不是家裡有紅玲、紅翠兩個閨女幫著,能一下子交上來五張席?”
誰心裡沒點小九九,自然能算得過來,讓閨女要家裡編席拿現錢更合算。於是婦女們又開始當著夏菊花討論起她愛聽的話題:“隊長,你說供銷社也能不要布票,就賣給咱們布嗎?”
這一點夏菊花倒是有點把握,卻沒法把話說滿。隻能給大家打預防針:“人家供銷社可能會有點兒處理布。既然說是處理的,那就有可能會蹭上點兒臟東西,或者劃個小口子什麼的。要是人家東西拿來了,不管是誰碰上了,不要可以,不許當著人家的麵埋怨。”
不要布票的布,還比前兩天的布更便宜,埋怨的那是傻子。領完錢的婦女們都沒回家,湊在一起商量著該給閨女做個什麼樣式的褂子,最好一年四季都能穿的那種。
姑娘們聽著各自親娘的議論,一個個抿著嘴,臉蛋興奮的通紅。她們都到了好美的年紀,可家裡以前吃飽肚子都不容易,哪兒來的錢特意給她們做新衣裳?倒不是從來沒做過新衣裳,可那樣子跟自己親娘的一模一樣,穿出來把姑娘們襯的老了好幾歲。
現在她們自己編席掙了錢,隊長不光勸著親娘把自己那份給自己拿著,聽說單獨給姑娘做新衣裳的主意,也是隊長想出來的。每一個姑娘都不時的往生產隊屋裡看一眼,盼著隊長能出來跟她們說上兩句話。
除了劉紅玲劉紅翠兩個,姑娘們對夏菊花並不熟悉,以前聽得最多的,是夏菊花咋跟男人一樣乾重體力活,命太苦。現在聽的最多的,卻是夏菊花咋有主意,腦袋咋靈活,帶著婦女們掙現錢,把生產隊的男人都比下去了。
一個女人把男人都比下去了,這在姑娘們以前受到的言傳身教中,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兒,所以她們很想近距離看看夏菊花,跟她們的親娘到底哪兒不同。
如果,僅僅是如果,她們多跟夏菊花學一學,是不是有一天也能把男人比下去?那樣她們嫁人之後,就不用象親娘說的那樣,對婆家所有人加小心,而是自己當家作主了吧。
請原諒這些單純的姑娘們吧,她們最大的不到二十,最小的也就十一二歲。在她們剛記事的時候,運動已經開始,複課鬨革命之後,家裡從來沒想過讓她們上學的事兒——對於農村孩子來說,五六歲的小姑娘就應該會喂雞掃院子,十來歲就得學會做飯帶弟弟妹妹,好讓大人安心的上工。
既然家裡的活兒需要她們,又有哪個家長想到該送她們上學呢?所以她們的眼界是窄小的,思想是單純的,想的最長遠的事兒就是將來嫁進一個什麼樣的人家。
現在夏菊花讓她們看到,與以往受到教育不一樣的風采,雖然嘴上說不出,可心裡都覺得做夏菊花一樣的女人,要比隻想著嫁進一個條件不錯的人家可讓姑娘們期待。
好象隊長很希望大家都認字,生產隊為此專門給劉力柱記工分,就是為了讓他教孩子們認字。
單純的姑娘們並不等於沒有心眼,她們同樣懂得投其所好的道理。於是等婦女們都領完錢,繼續去場院裡編席,終於可以脫身的夏菊花,就被以劉紅玲為首的姑娘們攔住了。
“大娘。”劉紅玲跟夏菊花學編席的時候,還沒覺得大娘多難接近,可現在被姑娘們攛掇著叫住夏菊花,心裡沒來由的緊張。
好在夏菊花對兩個勤勞能乾的侄女印象很好,聽到劉紅玲叫她,就停下來笑眯眯看著侄女,等著她說出攔住自己的理由。
身後好幾個姑娘一起捅咕一下劉紅玲的後背,讓她快點把大家的請求說出口。劉紅玲卻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可能會給大娘添麻煩,有些不知道怎麼張口。
夏菊花看出她的為難,靜靜的看著劉紅玲。她的目光有一種安撫的力量,劉紅玲終於開口了:“大娘,我們能不能也跟著力柱叔一起學認字?”
好事呀。夏菊花很肯定的點頭:“能呀,為啥不能。不是說誰家的孩子去學認字都行嗎,晚上你力柱叔上課的時候,你們自己去聽就行了。”
劉紅玲的頭慢慢低下了:“大娘,你能不能跟我娘說說,我和紅翠白天肯定好好編席,晚上讓我們兩個去跟力柱叔學認字。”
夏菊花看向全都一臉希冀看著自己的姑娘們,心裡明白了。還是錢鬨的。現在供銷社把每張席的價格提高了兩毛,會讓婦女們更加瘋狂的編席,除了她們自己編以外,已經學會編席的姑娘們,更成為了各家掙現錢的主力軍。
雖然在夏菊花的要求下,婦女們都承諾這次會分給姑娘們一張席的錢,可為了下次能賣出更多的席,她們會要求在家的姑娘們抓緊每一分鐘編席。
這樣一來,彆說是晚上跟著劉力柱去認字了,隻怕姑娘們原本那點兒可憐的休息時間,都會被擠占的一點兒不剩。
“你們都會編雙喜席嗎?”夏菊花突然問劉紅玲。
劉紅玲點點頭:“嗯,大娘你雖然隻教給我編福字席,可是雙喜席就是跟福字席的字不一樣,多看幾遍我也能編出來。”
“隊長,我會編雙喜席。”孫招弟的姑娘陳小滿低聲說:“我能教給紅玲編雙喜席。”
陳小滿跟她娘的性子一樣,同樣有些膽小,在人前不怎麼說話,就算是在家裡也沒什麼存在感,做為鄰居的夏菊花隔著院牆,就沒聽過幾次她的聲音。
現在小滿能主動說教劉紅玲編雙喜席,夏菊花真是挺意外的:“是小滿呀。我們家房子剛起來的時候,你才剛會走,現在都能幫著你娘編席了。”
陳小滿沒想到夏菊花會跟自己說這麼多話,腰身不由的挺直了些,卻沒有接夏菊花的話,衝著她微笑一下就低下有些發燙的臉蛋。
夏菊花沒再說什麼,拉著劉紅玲的手往場院走。姑娘們不明就裡的跟了兩步,看明白夏菊花的方向,漸漸停了下來。
聽到身後腳步聲停了,夏菊花回頭衝姑娘們招招手:“跟上,都跟上,咋停下來了呢。”
劉紅玲也向紅翠和幾個跟她關係好的姑娘招手,小聲告訴她們,隻要她大娘想做的事兒一定能成,讓她們隻管放心跟著夏菊花走。
本就報著向夏菊花學的心思,姑娘們隻猶豫了一下,就都跟著夏菊花來到場院。遠遠聽到婦女們鬥嘴的聲音,夏菊花不得不承認,不讓姑娘們來場院裡編席是正確的:
這些娘們一高興起來,嘴上就沒把門的,想說啥說啥,好些話真不適合姑娘們聽。
為了不讓姑娘們尷尬,夏菊花遠遠就叫了一聲:“趙仙枝。”
場院裡的鬥嘴聲瞬間消失,然後是哄堂大笑的聲音,接著趙仙枝就從葦牆裡急急忙忙跑出來,邊跑邊問:“隊長,你找我有事兒?”
夏菊花示意她看看自己身後的姑娘們,才說:“孩子們知道你們在場院裡編席,天寒地凍的比她們在屋裡編席辛苦多了,想著來看一看。裡頭有地方吧?”
趙仙枝看了姑娘們一眼,衝夏菊花擠擠眼睛:“有,孩子們來了又不占啥地方。”說著側身讓夏菊花等人進去。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都不小,婦女們全都抬頭等著呢。見裡頭有自己閨女,還都問一聲:“你們咋來了,這兒這麼冷,看看就行了,一會兒快點回家做飯知道不?”
親眼看到自己的親娘大冬天隻坐一個蒲團,頭頂露著天,冷風不停的從上麵灌下來,親身感受著場院裡的寒冷,好幾個姑娘的眼圈紅了:“娘,還是我來場院裡編席,你在家編就行了。”
被叫的婦女沒想到姑娘這麼知道心疼自己,又是感動又有點兒內疚,一迭聲的讓閨女快回家,場院裡編席是有定量的,不是她們能完成得了的。
看著好幾對母女湊到一起說親近的話,安寶玲湊到夏菊花跟前,衝她豎起大拇指:“嫂子,你這招太厲害了。”
夏菊花輕聲說:“厲害啥,不讓閨女們知道她娘掙工分不易,不讓當娘的知道閨女是自己貼身小棉襖,為了幾張席錢娘兩個離了心,那才叫丟了西瓜撿芝麻。”
“所以我才說嫂子你厲害。”安寶玲有些羨慕的看著被兩個閨女一邊一個抱著胳膊的李大丫說:“最有福氣的就是二嫂。雖然二哥犟了點兒,可是人家有兩知道心疼人的閨女。”
夏菊花難得調侃了她一句:“你現在生個閨女也不晚。”
安寶玲鬨了個大紅臉,低頭編席不理夏菊花了。夏菊花笑笑站直身子,衝著婦女們問:“都跟閨女親熱夠了沒有?要是親熱夠了,我有點兒事兒得跟你們說說。”
“隊長,你說吧,你說啥我們都聽。”張翠萍沒等趙仙枝開口,搶著表態,氣的趙仙枝瞪了她一眼,看到的人就笑。
姑娘們哪兒見過這樣的嫂子、嬸子們?一個個跟著抿嘴。她們想到夏菊花接下來會說的話,緊張的看著她。當娘的發現閨女的緊張,還勸她們:“沒事,咱們隊長說正事的時候好板臉,可人最好不過了。以後在街上碰著隊長,要主動打招呼叫大娘,知道不?”
夏菊花接著說她的:“剛才我正好碰著閨女們,知道她們好些人都在家裡幫著你們編席。正好這次供銷社要的席多,還急。我就想著,福字席還是咱們在場院裡編,雙喜席就讓閨女們在家裡編去,你們覺得咋樣?”
大家都知道供銷社還要二百張雙喜席的事兒,可編福字席編的正順手,所以場院裡大家編的仍是福字席。聽夏菊花要讓姑娘們在家裡編雙喜席,沒閨女幫忙的婦女忙問:“隊長,那我們晚上在家裡編的席,還收嗎?”
“收呀,咋能不收。就算縣供銷社不要,咱們公社供銷社巴不得你們多編點兒呢。”
聽說不耽誤收自己額外編的席,自然就沒有反對的意見。夏菊花這才接著說自己的打算:
“不過也不能天天拘著閨女在家裡編席,這麼大的閨女眼看著要出門子了,也得讓她們認幾個字。晚上讓閨女們都跟著劉力柱認字去。翠萍,你也去。頭天劉力柱教的是啥你都記下來,第二天先問問,哪家的閨女沒學會,就不用她再編席了。”
啥?婦女們麵麵相覷,不明白閨女認不認字跟編席有啥必然聯係。夏菊花用自己早就想好的理由跟大家解釋:“剛才我問紅玲會不會編雙喜席,招弟家的小滿就會。可見年輕人的腦袋比咱們腦袋靈,學啥都快。”
“我想著讓閨女們多認幾個字,說不定下次她們自己就能琢磨出新花樣來,省得咱們一直編這三個花樣,人家供銷社總有不想收的時候。”
好象是這麼一個理兒,張翠萍看著夏菊花,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其他人不如張翠萍想的多,都被夏菊花畫出的那張大餅給誘惑了:要是自己閨女也能跟隊長似的想出新花樣,所有人都得圍著自己學編席,那場麵……
“隊長,今天我就讓小滿去跟力柱學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