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主任認真的看著夏菊花,見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被氣樂了:“當初你不是跟我說,你們大隊連糧站的紅薯,都得加班才能漏完嗎,現在咋又想漏自己吃的了?再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私人收購糧食,那是投機倒把罪。就算現在紅小隊解散了,你也是要坐牢的!”
夏菊花自動忽略了頭一個問題,隻回答第二個。她表示自己知道張主任說的問題,很堅定的說:“所以我們是大隊集體收購,決不是我私人收糧食。這是集體行為,集體行為哪能算投機倒把。”
張主任算是看出來了,這人是鐵了心想收紅薯——打了這麼長時間交道,夏菊花了解張主任的為人,敢當麵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難道張主任就不了解夏菊花主意有多正嗎?
辦公室裡的空氣,仿佛都隨著兩人的對視凝固了一般。良久,張主任問了一句:“你們隻是想收夠自己大隊人吃的?”他咋那麼不信呢。
夏菊花頭點有可勤快了:“當然,我們大隊才多少人,收也收不了多少,誰還能把酸辣粉當飯吃?”你還是悄悄的裝糊塗吧。
說到這兒,夏菊花心裡一動,眼神也有點飄忽起來。張主任的心就是一提:“你要是收得多了,讓我知道……”
夏菊花強壓住自己心裡的激動,繼續搖頭:“主任,我的為人你還不了解嘛,說收夠自己大隊社員吃的,就不會多收。要是彆的大隊怕我們收了他們不夠吃,換彆的糧食也行。”
“你還敢動儲備糧?!”張主任真急了。
夏菊花連聲說:“你想哪去了,我動啥也不敢動儲備糧呀。就是想著,既然是社員們自己想吃,那就得自己拿糧食換,隻不過是大家的湊在一起,就等於是集體換的嘛。都是社員自己的糧食,不會動儲備糧的,真的,你放心。”
在夏菊花的連連保證下,張主任狐疑的微微點了點頭:“要是讓我知道……”
“不動儲備糧,不多收紅薯。”夏菊花一臉堅決,眼神再次與張主任直直對視,一下都不眨的由他打量,務必要讓他相信自己說的話。
張主任這才將信將疑的點頭說:“那你自己去跟彆的大隊交涉吧,他們要是有疑問題可以來問我。”
這就是同意了,夏菊花連連代表全體平安莊大隊社員向體察民情的張主任表示感謝,卻被不客氣的趕出了辦公室。
一路騎回平安莊,夏菊花讓人把陳秋生叫到自己家裡,問他:“咱們生產隊糧倉裡,還有多少糧食?”
陳秋生不明所以的說:“一共一千斤小麥。咋啦,大隊要用嗎?”要是大隊要用的話,隊長咋把自己叫到家裡而不是在大隊部說呢?
夏菊花告訴他:“我剛才跟張主任請示過了,想跟彆的大隊收些紅薯。咱們自己不是沒種紅薯嘛,我估計用不到過年,糧站的紅薯就能漏完,那以後咱們自己咋也得漏點兒。”
陳秋生跟張主任想的一樣,都不認為夏菊花僅僅想漏出平安莊自己吃的粉條來,問:“隊長,你是不是想讓小齊替咱們賣一波?”
夏菊花笑了:“年前粉條才能賣上價呢,所以我想讓大家收了紅薯添進糧站的紅薯裡,要不過了正月十五到春耕的時候,你們這些大男人乾啥?真光在家裡給老婆做飯呀。”
陳秋生一下子明白了,笑著說:“這法子好。雖然現在一斤粉條能掙二斤紅薯,到底不如自己賣粉條掙的多。回去我就跟大家說。對了,你剛才問存糧,是不是想用彆的糧食換紅薯?”
夏菊花點了點頭:“咱們現在覺得小麥不稀罕了,可彆的大隊口糧裡頭,還有一小半是紅薯。眼看著要過年了,他們要是想換小麥的話,就換吧。”誰過年還不吃幾頓餃子。
不止對陳秋生是這麼說的,夏菊花對另外幾個生產隊長也都交待了一遍。現在三隊是鐵了心跟著平安莊的腳步走,聽說可以用粉條換現錢那是拍著大腿也要跟上。
對李大牛他們四個,夏菊花就沒那麼客氣了:“這事兒是啥性質,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要不是那年你們天天找我,想讓誌全上你們生產隊收粉條,去晚一天都抱怨,我是不替你們費這個精神的。我自己在家裡多炒幾鍋花生,可比換粉條來錢快。”
四個生產隊長隻有點頭的份,都知道夏菊花說這話是啥意思,紛紛保證回生產隊後,一定跟社員交待清楚,這是他們自己做的決定,也是跟那年一樣,是他們的個人行為。彆說跟夏菊花了,就是跟大隊的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聽完保證的夏菊花,總算露出了個笑臉:“紅薯跟彆的糧食是咋個換法,你們自己商量個數,不能你們生產隊換的多,我們生產隊換的少。我可跟張主任保證過了,隻收夠咱們社員自己要吃的紅薯。”
五隊長笑了:“咱們大隊兩千多口人,一人少說一年也得吃個三五十斤,多收點兒怕啥。”
四隊長卻問:“大隊長,現在農機站還管做絞漿機嗎,我覺得我們生產隊的不大夠用。”
“你們自己上農機站問問就行,那幾個技術員你們不是都熟悉了嗎。”夏菊花覺得跟農機站打交道的事兒,還是讓各生產隊自己去吧,誰知道她去了,農機站會不會又讓她炒花生。
現在縣供銷社的花生她還沒炒完,王彩霞那就開始定下一千斤,掛麵廠的廠長換人了,換上的就是頭一次賣給她麵條頭子的陳科長,人家也讓王彩霞給帶話,同樣想請夏菊花趕年前幫著炒上一千斤花生,要當職工福利發下去……
還有一個齊衛東呢,那小子連招呼都不打就送來了兩千斤花生,夏菊花可不敢再往身上攬活了。
聽出夏菊花語氣裡的嫌棄,生產隊長們都老實了:他們就是覺得夏菊花出麵的話,農機站的活乾的又快又及時,並不是真的自己解決不了。
這頭夏菊花已經在大隊部呆不住了,跟常會計說一聲自己得回家炒花生,毫不心虛的就想回家。不想門外鄧春林正想敲門,見夏菊花出來臉上還有一點尷尬。
“你們回家的時間排出來了?”夏菊花向他伸出手:“頭一批走的是誰,回去幾天,春節留下來值班的是誰?”
鄧春林根本拿不出請假條或是輪班表來,吱吱唔唔的說:“大隊長,大家都想春節在家裡過年,爭論了幾天也沒有啥結果,你看大隊能不能……”
夏菊花笑了:“我記得就是你當初跟李大隊長說,要知青管理知青吧,現在李大隊長剛退下來,我這個新任大隊長就插手不好吧。”自己願意咋排咋排吧,有了這一次調解,一直到所有知青走光,就會有源源不斷的調解,一心想辦大集體產業的夏菊花,可不想管知青的亂事——越到後頭亂事越多,真當她不知道呢。
“大隊長,你怎麼能對知青這麼冷漠呢,我們都是來幫助農民建設……”鄧春林氣憤的說話聲越來越小,他發現夏菊花臉上的笑消失了,看似平靜的臉上浮現出譏諷的表情,所以說不下去了。
做為頭一批來到平安莊大隊的知青,鄧春林十分清楚知青與平安莊大隊之間的矛盾是咋產生,又是咋越積越深的,這裡頭他自己功不可沒。
夏菊花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虧她還覺得這小子長的白白淨淨有些書生氣,書生的骨氣咋一點兒都沒有呢?
“我還是那句話,你們排好班兒拿來請假條,我就給你們批。沒有的話,那就都留下來過年。反正你們也是要紮根農村的,不是要大有作為嗎,那就利用這段時間,想想你們可以如何作為吧。”夏菊花冷冷的說完,推上自行車回家了。
現在劉家的花生已經不用藏著掖著,都大大方方擺在廚房或是夏菊花正房的西屋裡。彆說平安莊生產隊來串門的人見怪不怪,就連彆的生產隊的人都知道,因為他們大隊長花生炒的好,他們紮出來的掃把才一把都沒被甩出來,讓他們順利拿到了現錢。
以前扔著沒用的高粱苗都能換成錢,敢想?
所以大家的心裡,都巴不得劉家院子裡天天傳出炒花生的香氣——他們大隊長炒的越多,跟彆的單位聯係的越緊密,平安莊大隊的社員受惠也就越多。
沒看前兩天大隊長又帶著拖拉機,給每個生產隊都拉回兩車麥麩嗎,就是因為大隊長今年又給掛麵廠炒花生,人家才肯賣給他們的。
光那兩車麥麩就能篩出多少白麵來!
彆看各生產隊今年分的小麥都比往年多,可大家還沒忘了最困難那一年,被麥麩糊弄住肚子的感覺,一個個對麥麩的感情也深著呢。
尤其是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們,可都記著自己分到的那三斤黑麵呢。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各生產隊每年都給六十五歲的老人額外補貼三斤白麵,今年更是增加到了五斤。
不過夏菊花現在顧不上炒花生的事兒,她要把自己在公社萌生出的想法付諸實驗:
上輩子物質豐富之後,夏菊花是見識過方便麵的,那東西吃時間長了,會覺得聞到味就沒胃口,可剛開始在農村出現時,可是隻有心疼孩子的人家,才偶爾給買一包吃的好東西。
那裡頭要讓夏菊花看,也沒啥難的,就是把調料包起來密封是個問題。所以當時跟張主任說起,人不能天天吃酸辣粉的時候,夏菊花就想到能不能在方便麵還沒大行其道的時候,先把方便酸辣粉給推出來。
於是回家放下自行車,夏菊花難得地走進了漏粉房,發現全村一半的男勞力們,都在這個大院子裡忙活著呢。
六台絞漿機那裡就有好幾十號人,裝紅薯的、看著絞漿機的,隨時準備換容器的,把盛滿漿的大盆搬進烘乾房的,配合的十分默契。
而烘乾房門口熱鬨,裡頭也沒安靜多少,因為送紅薯漿的、來掛粉烘乾的人絡繹不絕。固定在烘乾房的也有十幾個人,負責不時的察看一下澱粉澄清情況,再檢查一下掛著的成品乾燥情況。
最熱鬨的還是漏粉那邊,一字排開的六口十二人大鍋前,支起了架子,架上巨大的漏勺是特意請做絞漿機刀具的老師傅做的,每個上頭都有人端著大盆往裡倒調好的紅薯澱粉。
糊狀的澱粉通過漏勺,慢慢成細圓條狀注入一直燒開的鍋裡,稍微凝固兩分鐘,就被人撈出來,細心的掛到早準備好的細木杆上。一根細木杆掛滿,馬上有人接過來,飛快的走到烘乾房,掛到早準備好的架子上。
一把把粉條,就這樣漏成了。
雖然倒澱粉糊和撈粉條都是力氣活,可大家臉上都笑嗬嗬的,不時相互打趣著,好半天都沒人發現夏菊花。她隻好找到劉誌全所在的灶前,叫了一聲:“誌全。”
一開始劉誌全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一看親娘竟真的站在自己麵前,不由嘴咧的大大的,笑著問:“娘,你咋來了呢。”
大家這才發現隊長的到來,紛紛跟夏菊花打招呼,問她過來有啥事。夏菊花在沒試驗成之前,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隻把劉誌全拉到一邊說:“一會兒你們這鍋再出粉的時候,你彆掛起來晾,團成這樣的一團,知道不?”把自己想要的大小、形狀都一一交待給了劉誌全。
這讓劉誌全有些為難:“娘,要是一出鍋就團成一團的話,怕是得坨成一個疙瘩,吃的時候可就不好泡了。”
“你不會想想辦法讓它不坨。”夏菊花覺得大兒子的腦子就是不行,咋能剛聽到要求不試試,就跟自己講困難的?
“那行吧,我想想辦法。”一見親娘生氣,劉誌全馬上慫了,改口改的那叫一個快。夏菊花沒好氣的囑咐他:“你們這一鍋你自己一個人試就行,彆耽誤了彆人漏粉兒。”
親娘呀,你不覺得你這要求有點兒高嗎?劉誌全看著親娘離開的背影,很後悔今天自己做了漏粉的活計,要是他在烘乾房,他娘就不會給他下達這種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吧。
燒火的留柱悄悄跑到門口,正見夏菊花出漏粉房的大門,回身小聲衝劉誌全說:“大哥,隊長已經走了。剛才她讓你乾啥,咋把你愁成這樣?”
劉誌全能不愁嗎,彆看現在平安莊漏出的粉條得用千斤計數,可對農民來說,每一粒糧食都是他們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種出來的,浪費一點兒都心疼。
可親娘卻讓他試驗咋把粉條團起來晾乾,要是坨了不是浪費了?人家糧站送來的紅薯有數,要交出去的粉條也得對上數呢。
跟劉誌全在同一口鍋前漏粉的人都聽到了劉誌全的煩惱,雖然活計沒停,可大家說笑的聲音都沒有了,一個個轉著腦筋想咋達到夏菊花的要求。
沒有一個人覺得夏菊花不該提出這樣的要求。在平安莊生產隊的社員樸素的認知裡,已經形成了不管夏菊花提出什麼樣的要求,都一定有她的道理這種觀念。
現在他們要做到的,就是咋完成她交下來的任務——可彆說隊長隻說讓劉誌全一個人試驗,他們跟劉誌全在一口鍋前漏粉,那隊長交下來的任務必然有他們的份!
“我記得我媳婦擀麵條的時候,都是往麵條上撒點粉,麵條就不沾了,你們說咱們也撒點澱粉上去行不行?”有人提出了想法,大家就分出兩人來跟劉誌全實驗。
很快就個辦法就被否決了——撒上澱粉雖然不容易粘,往剛出鍋的粉條上撒粉,想撒均了太考驗人,隊長肯定不想這麼費時費力。
又有人提出跟吃過水麵一樣,粉條出鍋後直接過一遍涼水,一試還是以失敗告終——激過涼水的粉條馬上發硬,很難繞成夏菊花要求的團形。
……
交待了任務就走人的夏菊花,回有就見小滿滿頭大汗的又在炒花生,等她炒完一鍋,夏菊花就接過手來,勸小滿回屋裡歇一會兒:“你現在雖然過了頭三個月,可也不能太大意了。這是頭一胎,累著了不是玩兒的。”
小滿擦了擦汗,紅撲撲的臉上全是笑:“娘,我不累。”炒一鍋就是兩塊多錢的收入,一邊想著自己最後能賺多少錢一邊揮動鏟子,不知不覺一鍋就炒完了,哪能覺得累。
夏菊花好氣又好笑:“彆光想著掙錢,你們年輕不覺得,等到了我這個歲數就知道了。”
小滿一下子緊張起來,本來慢悠悠的語氣也急促了:“娘,你哪兒不舒服,快回屋躺著,我這就去叫大夫。”說著還想搶夏菊花手裡的鏟子。
夏菊花輕輕讓過說:“我沒不舒服,就是提醒你才這麼一說。倒是你,快回屋歇著吧。”
小滿連忙搖頭:“我把西灶點起來,用它跟娘一塊炒。兩人一起說話,更不累了。”
夏菊花好笑的搖頭,邊炒著花生邊說:“咱們家的花生太多了,就你一個人炒得炒到啥時候。”
“嫂子下班,也幫著我炒呢。”小滿生著火,等著鍋熱。
“她也就晚上能炒一會兒,白天都是你一個人炒,還得做三遍飯。得找個人幫忙才行。”夏菊花看著一地的花生袋子就犯愁,掙錢是掙錢了,可掙錢的過程太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