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明顯瞞不住,夏菊花實話實說:“顧副主任想讓我留在省城供銷係統,我想讓他把我那兩個不爭氣的兒子帶到省城去,我自己留在平安莊大隊,他不高興了。”
鄭科長都聽呆了:“你的年紀還有幾年就能退休了,到時候總有一個兒子能接班,乾啥非得這個時候提?”
夏菊花的表情很無奈:“我也就那麼一提,誰知道顧副主任就不高興了,我有啥辦法。”
鄭科長還無語呢,人家好心好意給你將來有個保障,結果你給人家出個更大的難題,人家不生氣才怪呢——真當農業戶口轉吃商品糧,就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兒呢?
顧副主任咋說也是全省供銷係統的副主任,平時說話在供銷係統不說一呼百應也差不多,要是真因此惱了夏菊花,那承平地區的供銷社……
他試探的問夏菊花:“要不你去給顧副主任道個歉?”
夏菊花並不覺得自己有向顧副主任道歉的必要:顧副主任提出的條件固然不錯,也隻是征求夏菊花的意見。即是征求意見,那她有自己的意見不是很正常嗎?
至於說顧副主任會不會因此給她穿小鞋,夏菊花想的很開:真想給她穿小鞋,在她提出想讓兩個兒子去省供銷係統的時候,就已經對她有意見了,道不道歉都會穿的。
她就是一個農村婦女,就算顧副主任給她穿小鞋,還能開除她的農民籍,不讓她種地了?過上幾年春風遍地,她手裡有錢,齊衛東要蓋農貿市場,做買賣掙錢的機會一大把,顧副主任又能拿她咋樣?!
更何況今天楊司長表態表的太明顯,顧副主任那麼精明的人,自己都放軟了態度,夏菊花真不覺得他會給自己穿小鞋。
鄭科長跟夏菊花打交道不是一天半天了,太了解夏菊花看起來好說話,執拗起來誰也不認的性子了,歎了一口氣沒有再勸,隻讓夏菊花好好休息,彆誤了明天的火車——l省到羊城還沒有直達車,中間得在京城換一次車,所以他們買的車票是第二天早晨六點的,至少五點就得起來。
夏菊花要到鄭科長走後,收拾起行李來,才發現自己離開平安莊已經十二天了,這是她兩輩子離開最長的時間,有些想念自己低矮的小院子,後院那幾隻到冬天就不下蛋的母雞,還有編席組的趙仙枝、常仙草、張翠萍,更想念李大丫、安寶玲這兩個妯娌,還有……
思念是不能起頭的,一開了頭便使人輾轉反側,夏菊花這一晚沒睡好,頂著大大的黑眼圈跟著大家出現在食堂。
鄭科長還以為她是為自己昨天的話睡不著,小聲勸她說:“隻要咱們的訂單按時完成,就算是省供銷係統也不能卡咱們。外彙掙得多了,他們還得捧著咱們呢,你彆擔心。”
一聽就知道,鄭科長這是誤會了,夏菊花忙向他解釋:“我就是想著自己離家十幾天了,也不知道家裡、隊裡成啥樣了。”
在鄭科長眼裡,夏菊花這就是不好意思說實話呀。你說人家好好的編自己的席、當自己的大隊長,來參加博覽會不光自己簽了訂單,還帶動的l省訂單都增加了不少,替國家創造了多少外彙,咋就非得讓人去省供銷係統呢。
至此,鄭科長心裡竟對顧副主任有了意見,硬按著夏菊花坐到了自己那一桌,美其名曰這幾天夏菊花累的連頓飽飯都沒吃上,實在是為了承平地區供銷社辛苦太過了。
他們兩個不是單獨開桌,同坐的還有其他地區供銷社的人,幾乎個個都受過夏菊花的幫助,一聽鄭科長這麼說,紛紛讚同的給夏菊花遞粥遞餛飩遞燒麥。各種遞的結果就是夏菊花麵前堆了四五個碗,四五個小碟子,裡頭的東西再來一個夏菊花也吃不完。
“咋啦,都舍不得跟夏菊花同誌分開是不是?放心,回到省城咱們還得開總結表彰會,有的是時間在一起呢。”顧副主任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他們這一桌,夏菊花右邊的人便起身給領導讓座——左邊坐的是鄭科長,他也有起身的動作,“恰巧”比右邊的人慢了一拍。
顧副主任不計較這些小節,自來熟的拿起夏菊花麵前一個沒有動過的碗,舀起裡頭的餛飩咽下去,才問:“東西都收拾好啦?”
這話隻有夏菊花回答:“收拾好啦 ,就是一會兒得讓鄭科長幫我抬一下。”
顧副主任就笑了:“看來你昨天收獲不小,又買啥好東西了?”
夏菊花如實的說了自己買到海米的事兒,兩人一問一答間吃完早飯,看的鄭科長頭皮一陣陣發麻:顧副主任到底生沒生夏菊花的氣,夏菊花究竟是不是為擔心以後供銷係統穿小鞋睡不著覺的?
兩人表現的也太正常了點兒,他這個自以為清楚個中情況的人,真是一點兒也看不懂了。
彆說鄭科長看不懂,就連顧副主任這個當事人,也覺得夏菊花實在太沉得住氣了——倒不是他真生夏菊花氣,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有點兒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的不自在,不過回去顧副主任自己早想通了。
人各有誌不可強求,說起來到省供銷係統工作,對夏菊花的生活是一個質的飛躍,可真的如此嗎?夏菊花明明在平安莊大隊過的如魚得水,一年的工分分紅不比城裡的正式職工少,又一心想帶著平安莊所有社員一起奔好日子,突然有人提出讓她離開,那不跟長得好好的樹,不打招呼給挖離地麵是一樣的?
還是長了四五十年的老樹,動一動就傷筋動骨的那種。
彆說夏菊花,現在誰要說給顧副主任提升到外省做正職,他心裡高興是高興,還得有一些悵然呢。
所以今天顧副主任早打好了主意,在飯桌上不著痕跡的跟夏菊花把話說開,讓她心裡彆存了疙瘩。結果一進食堂,夏菊花已經在承平地區那邊坐定了,還頂了兩個大黑眼圈,讓顧副主任心裡都升起負罪感了。
跟鄭科長想的差不多,顧副主任也以為自己是那兩黑眼圈的罪魁禍首,所以也不讓人再請夏菊花到他那一桌,而是自己找到承平地區的桌上。
被領導這麼重視,一般人咋還不得激動、雀躍、亢奮的不能自己?可人家夏菊花就是一臉平常的該吃吃該喝喝,問的話大大方方回答,不問就吃自己的,半點自矜自驕都沒表現出來。
這讓顧副主任在心裡鄙視了自己一回,又把對夏菊花的評價提高一個分級,本來已經熄火的想把夏菊花挖進供銷係統的心,又不安份起來了。
甚至顧副主任又想偏了:說不定夏菊花不是不想自己進省供銷係統,隻是身為母親,想給孩子們一個更好的前程,才說讓自己的兩個孩子都進供銷係統呢?
一定是這樣,要不夏菊花不可能一下子提出兩個兒子都進供銷係統。
心裡有了這樣的結論,顧副主任笑的更是如沐春風了:他得好好想想,回去應該咋跟領導彙報,才能讓他們同意夏菊花母子三人都進供銷係統。
又因此,夏菊花的行李都沒鄭科長啥事兒了,人家顧副主任的秘書帶著另一個小夥子,早早來到夏菊花的房間,連海米帶她的隨身包袱,都給提到送行的車上去了,就連到了火車站的托運手續,也是人家給辦理的,錢也是人家代付的,沒用夏菊花操一點心。
夏菊花不是使喚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人,兩個大小夥子忙的一身汗,她心裡過意不去,下了火車之後直接各送了一斤海米一斤腰果,聲明兩人要是不收的話,那就是看不起她,以後她也不敢請兩人再幫忙了。
兩個小夥子有些臉紅的接過夏菊花的禮物,一再叮囑夏菊花,不管有啥事都要找他們,隨叫隨到。
沒錯,此時的夏菊花仍然住在招待所裡,隻是換成了省城的市委招待所,條件比起羊城來還好一些——所有參加博覽會的人員,都要在這裡統一參加l省供銷係統總結表彰會,夏菊花同樣不能缺席。
好在回程夏菊花雖然胃裡還有些翻騰,不過下車後沒有暈車,休息半下午之後,就能正常參加晚上的慶功宴了:彆管取得成績如何,能參加博覽會就是一個勝利,慶功宴擺的理所當然。
而夏菊花竟然被直接安排到了領導那一桌,顯然是顧副主任已經向領導彙報過,領導知道了她在博覽會上的表現和發揮的作用,為表重視才做如此安排。
做為一名農村出身的婦女,在彆人以為夏菊花會表現的扭捏不自在時,夏菊花出奇的平靜自如——博覽會指揮那麼大的領導她都見過,還向人實話實說的彙報過情況,夏菊花不覺得自己還有啥好扭捏的。
一樣是吃飯,坐哪兒也不耽誤。
美中不足的是,這一桌的領導得講話,得分彆向各桌人示意敬酒祝賀,夏菊花不能跟坐在承平地區那桌一樣,表麵裝得認真,心裡可以盤算回平安莊之後,腰果和海米咋賣,賣多少錢—誰知道哪位領導興致來了,會不會問她幾個問題,要是她發愣回答不上來,自己還是會不好意思的。
這不,剛才那位致辭的領導,在下一位領導向各桌示意發表祝酒詞的時候,就對著夏菊花小聲問:“夏菊花同誌,你這次給省供銷係統立了大功,省供銷係統很感謝你,你有沒有啥要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