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謝譚而言, 生病是他最討厭的一件事。
不過這種討厭並非出於身體上的不適, 而是心理上那些年留下的陰影。
就像他其實很討厭下雨天,每到這種天氣情緒就會不佳, 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改變那種根深蒂固的厭惡一樣。
他知道自己又生病了。
生病的滋味並不好受,但他記得舒餘在他身邊,然而明明握住了她的手, 心裡卻空蕩蕩的, 好似那裡什麼都沒有。
認真的想了許久,他才記起其實她已經十分堅決的甩開了他的手。
身體好像更難受了。
大概是在做夢,謝譚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卻看到了雨。
鋪天蓋地的大雨, 陰沉到近乎一片漆黑的天空下, 遮天蔽日的雨幕覆蓋了整個世界, 不透一絲光亮。
他聽到謝宏惡毒的笑聲,“你彆想了,誰會喜歡你啊,跟個怪物一樣,你看爸爸是怎麼看你的,他討厭你啊, 覺得生了個沒心沒肺的怪物,你-媽也隻喜歡外麵的私生子私生女,看都不願意看你一眼的, 要不是因為你那些股份, 你當我們願意見你啊!”
他很清楚謝宏說這些話的目的, 這麼多年來,他從來都是這麼淺薄自私輕浮愚蠢,像是魚塘裡一條不知天高地厚蹦躂的魚,看不到自己即將被端上餐桌的未來,隻知道賣弄炫耀蹦出-水麵那一刹那的居高臨下。
即便他因為這點淺薄和惡毒在他手裡吃了許多次苦頭,下一次站在他麵前時依舊會依依不饒的尋釁滋事,隻為了嘴巴上的痛快。
謝譚很早以前就已經厭煩他這種賣弄愚蠢的把戲,再不會像當年那樣輕易被他激怒,但謝宏不該牽扯到舒餘,牽扯到舒餘,他才發現,他被那些人詬病的狼心狗肺暴戾恣睢其實從未消失。
當時真應該直接用那把刀割了他舌頭的,謝譚漠然的想,雖然事後有些麻煩,但也不是不能處理。
總歸是一群低賤到什麼都可以明碼標價的渣滓們。
瓢潑大雨中,他回到了B市那座老宅,他站在雨中,看著大廳裡被黑壓壓一群人圍著的年幼的自己。
“真是可怕,小小年紀就這麼心狠手辣,聽說當時那刀差一點就往眼珠子去了,真是嚇人,這不是犯罪嗎?”
“早就說這孩子不正常了,還不好好管教,我看以後遲早吃牢飯!”
“性子這麼暴戾,手段這麼狠辣,難怪兩家都不願意要呢,唉,要是我我也不願意養這麼個孩子在身邊,多恐怖啊!”
“怪物,謝譚是個怪物,沒心沒肺的,難怪沒人喜歡。”
“嘻嘻嘻,沒人要的垃圾,謝譚就是沒人要的垃圾!”
……
謝家與譚家有太多親戚,來往頻繁的,八竿子打不著的,在他那對不負責任的父母透了口風之後,個個都很樂意上門來教育他一把,順便嚴厲譴責一下小小年紀心狠手辣不是東西的謝譚。
謝譚在那群人中看到了滿懷嫉妒與惡意最常挑釁他的謝宏,他的嘴巴最擅長說一些讓人不高興的話。
他盯著人群中央神色冷漠勢單力孤與所有人為敵的少年,開口噴出毒液——
“你說她知道你那副怪物的嘴臉嗎?我猜肯定不知道吧,要是她見過你這幅模樣,肯定早就被嚇得離開你了!”
“雖然你長得人模狗樣,但一張虛偽的麵皮能騙人家多久呢,遲早有一天會被拆穿的,謝譚,你該祈禱她隻愛你的臉和錢的,不然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麼呢?一顆黑心腸?還是一個隨時可能會犯病的瘋子?亦或者隨時都可能進監獄的神經病?”
“想想吧,這太好笑了,一個瘋子,一個神經病,早晚有一天,她會看清楚你有多惡心的,到時候肯定會像我爸和你-媽一樣,毫不猶豫的拋棄你!這就是你的命!改不了的!”
謝宏一句又一句的重複著這些話,謝譚走到人群中的少年麵前,對上他那雙布滿紅血絲的雙眼,那是一雙很可怕的眼睛,不像人,倒像是野獸,寫滿了想要擇人而噬的凶狠,以及將敵人生吞活剝的暴戾。
是很醜陋,他想,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舒餘看見,她最怕這樣的人,看到這樣的他大概會躲得遠遠的,然後頭也不回的逃離他身邊。
那樣怎麼行呢?不行的。
所以,“太難看了,她不喜歡,要學會偽裝。”
他手撫上少年的臉,很快,那張原本看起來極為醜陋的臉變得正常起來,就像是任何一個普通的少年般,不再露出任何異樣,即便他清晰的感覺到心底洶湧翻騰的惡念。
變得正常的少年和身邊那群看不清臉的人雲霧一般消散在了大廳裡,房子又恢複了老模樣。
冰冷,空寂,這才是老宅最該有的模樣,也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謝譚抬腳往二樓走,作為當年謝家與譚家強強聯合聯姻下的產物,他從出生開始,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樣背負著既定的命運。
對於那兩個給了他血脈的人而言,他不是一個人,隻是一個代表兩家合作的人形標誌,對一個標誌,即便他是活的,誰又會願意費多少心呢?
尤其是他從小就不討喜。
一個空蕩蕩冷冰冰的大宅,一對失格的父母,充滿利益交換與糾葛的家庭,就是謝譚的童年了。
他在這個老宅裡看過在廚房和情人嬉戲打情罵俏的母親,也見過帶著情人回家上演兒童不宜的父親,兩個人大概是覺得他年紀小,當著他的麵演儘了人間醜惡。
那時他年紀還小,以為這些就是他生命中所有的醜陋了,但在這兩人有了其他孩子之後,他才明白,惡心的原生家庭給他的磨煉才剛剛開始。
來自父親那邊想要爭奪他一切的惡毒私生子,炫耀母親疼愛的私生女,搶走他父母疼愛、玩具乃至房間等等許多東西的人就這樣一個個出現了,生活徹底被烏煙瘴氣籠罩。
謝譚已經不太記得小時候他那些想法與情緒了,隻記得那個家好像永遠都是灰蒙蒙的,所有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黑霧,雖然看不清臉,但不妨礙他知道他們令人惡心。
他走到二樓拐角,在那個仿古花瓶前站定,那些人試圖壓迫他改變他禁錮他,自然會招來他的反彈,畢竟他從來不是聽天由命的性子。
年紀太小的時候或許還沒有反抗能力,但等他大了,知道自己手中掌握著何種籌碼之後,再看他們時,他清楚的看到了每個人頭上的標價和軟肋。
在這個家裡,錢是能解決一切的,錢也是所有人的渴望與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