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淑賢臉色倏然變化。
而就在這時,內室突然發出了一點細小的響聲。
安大伯立刻察覺了。
“什麼人?!”
話音落地幾息,有人輕笑了一聲,撥開內室的珠簾,信步走了出來。
安大伯和老夫人在見到此人的一瞬,臉色都瞬間慘白。
“皇上?!”
明明前一息,他們還擔心要被皇上知道了,打為通敵之罪怎麼辦。
但此時此刻,方才他們所言,竟然都一字不落地落到了皇上耳中。
他們甚至來不及問皇上,為何在詹淑賢房中。
他們隻擔心,皇上聽到這些,要怎麼看待詹氏一門......
而立於窗外的俞姝,此刻心跳如雷。
是誰送的密信,揭露了她的身份?
詹府的人,還有皇帝,又準備如何?!
所有人都等著皇上的回應,正房內外,此刻靜到落針可聞。
但皇上笑著安慰了他們,還在老夫人和安大伯即將跪下之時,扶住了兩人。
安大伯驚怕,“皇上,臣等也是剛得了消息,萬沒有欺君啊!”
皇上在這話裡點了點頭,用極其溫和的言語道。
“彆怕,你們怎麼會欺君呢?”
他越發笑起來。
“那韓姨娘的身份,朕早就知道了。”
此話一出,石破天驚。
他道,“朕把整個天下都托付給定國公,國公便是對朕最為忠心的臣子,怎麼可能在這般緊要的事情上欺瞞朕?隻不過,他要瞞著俞厲和其妹妹,作戲作足,不能告訴你們罷了!”
靜謐的室內室外。
皇上趙炳繼續淡定地說著。
“徐員之死,就是國公與朕設計,為了迷惑俞黨。如今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收複秦地大半的失地,豈不妙哉?!”
他拍了拍安大伯的肩頭。
“詹氏的忠心,朕再沒有半分懷疑!”
在這話中,安大伯他們,齊齊鬆了口氣。
隻是庭院中,俞姝站在窗外,心跳一下快過一下,最後幾乎要從嗓中跳了出來。
心跳又在即將跳出的時候,停住了。
皇帝的話在俞姝耳邊,仿佛滾雷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炸響——
“朕早就知道了......朕把整個天下都托付給定國公,國公便是對朕最為忠心的臣子......”
“都是國公與朕設計,為了就是迷惑俞黨......”
“詹氏的忠心,朕再沒有半分懷疑!”
風吹得人腳底都站不穩了。
俞姝扶住了手邊的一個桃樹,堪堪穩住了打晃的身子。
而她腦海中浮現出男人的模樣,那模樣亦晃動起來。
室內的皇帝,問了詹府的眾人。
“其實,朕本來想聽聽,你們準備如何處置那韓姨娘。畢竟她也為國公誕下一子。”
話音落地,俞姝聽見了詹淑賢的聲音。
“回皇上,那可是俞厲的妹妹,我們自然不能欺君,自然要留下孩子,將此女交出去。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這話得了安大伯的附和,與老夫人的默認。
皇上滿意,“不愧是詹氏。”
俞姝默然,竟在他們的話中,擠出一個笑來。
好一個留子去母......
但安大伯在此時問了一個問題。
“那如今怎麼辦?此女要如何處置?”
招安俞厲之後,此女又當如何處置,裝聾作啞地瞞著世人嗎?
但皇上卻讓他不必操心。
“這事朕與國公也早有安排。府上先看好此女,等招安結束,朕就讓人先將其帶回宮中......”
這話沒有說下去。
皇上到底要將俞姝如何,詹府的人不知道。
而俞姝更不得而知。
可她如何聽不懂那皇帝的口氣?
先騙哥哥招安,然後又將她帶回宮中看押......
這是什麼意思?!並非要真的招安,是嗎?!
俞姝渾身緊繃起來,止不住顫抖。
山崖的對岸,招安的和談正在進行,這一切到底是真還是假?
若果真是假,他們到底要對俞軍和她兄長如何?!
風越來越大了,凜冽地吹得人臉生疼,又仿佛從皮肉上豁開了口子,吹進了人心裡。
俞姝心頭疼而冷,到了最後,已是麻木。
皇上從那房中走了出來,信步往外,俞姝這個即將被抓走的人,隻能低著頭半分不敢動彈。
但她還想聽到更多的消息,她想知道,這皇帝到底想對她哥哥怎樣!
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好擔憂的,繼續低著頭出了這院子,裝作府中丫鬟跟著皇帝走了幾步。
她一直低眉順眼沒人理會,皇上是微服出行,暗衛輕易不會現身。
而當俞姝腳步緩慢地從皇上身後樹叢後的小路上走過時,聽見那皇帝叫了身邊的太監一聲。
他問了時辰,“距離巳正二刻還有多久?”
“回皇上,還有三刻鐘。”
俞姝屏氣凝神,聽見他再次笑了起來。
比起在詹家人臉前的笑,這一聲更加充滿了濃重的興味。
“那朕可就等著了。等慶功的煙花響起,那位異姓王可就要飲下為他備好的毒酒了!”
毒酒......
慶功酒,竟是毒酒......
俞姝在極其盛大的日頭下,腳下完全站不住了。
皇帝果然並非要招安,他們要她兄長的命!
而那皇帝還在笑著,笑聲越發詭異。
他聲音陡然冷漠起來。
“一個異姓小民,就因為被朕滅了五族,就要造反,這樣的人,招安來何用?朕豈不成了天下笑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讓他死吧!
“朕這次來,可不虛此行!”
......
皇帝走遠了,去了空曠的地帶。
四周全是皇帝的暗衛和詹府的兵馬。
俞姝強撐著自己,繼續裝作丫鬟的樣子走動著。
但是她很快看到了詹府的侍衛,圍住了她住的院子。
暮哥兒的哭聲從院內傳了出來。
一聲聲響亮著,撕裂著人心。
俞姝的心口疼得厲害,可她回去,便是被拘起來的命運。
距離飲下慶功毒酒的巳正二刻越來越近了。
她不僅不能被關押起來,她還必須逃出這裡!
為哥哥示警!
但崖苑處處都安排了詹府的侍衛。
俞姝攥緊了手,尋到了柴房。
一把火扔進了草堆之中。
火燒了起來,又在崖上的大風裡,順著風向竄上了好幾間房屋。
崖苑在一瞬間亂了起來。
“走水了!”
“走水了!”
暮哥兒居住的院子在上風口,風不會將火吹過去,隻是將小兒的哭聲一陣陣吹過來。
俞姝心如刀割,火光灼了眼睛,在火光與淚光裡,一轉頭,趁亂向外跑去。
她終究是錯了,不該輕信什麼招安的謊言。
這所有的錯,都讓她一個人來承擔吧!
*
崖苑起了火,火在風中竄上了天。
五爺在橋頭鎮守,看到那火直覺不對。
他立刻讓人去問,很快得了回稟。
“五爺!崖苑不知怎麼起火了!火勢頗大!”
五爺一愣,“人呢?都怎麼樣?!”
下麵的人卻道,“老夫人夫人和哥兒都沒事,隻是......”
男人眼皮一跳,瞬間瞪了起來。
“隻是什麼?!韓姨娘呢?!”
“回五爺,韓姨娘她......韓姨娘找不到了?!”
男人在這一瞬幾乎呼吸一滯。
他立刻安排了人手,繼續留守此地。
而他自己飛身上馬,帶著人手直奔崖苑而去。
......
光亮刺眼,俞姝抽出紗巾係在眼上。
她想去給哥哥傳信,趕在巳正二刻之前,攔下那慶功的毒酒!
可是,到處都是朝廷的兵馬,到處都是敵人,她沒辦法從橋頭跑過去,反而在追兵的圍堵下,一路向山崖頂上跑過去!
崖上風大的驚人,她逆風一路向上而去。
風在山林間橫行,裹得她幾乎邁不動腳步。
她被腳下樹叢枝蔓險些絆倒,又被荊棘細刺割破了衣衫。
她遮掩著自己見不得光的眼睛,跌跌撞撞。
逆風跑上崖頂的時候,崖頂飛沙走石,人仿佛真的站不住了,隻要走到崖邊就會被吹落一般。
可她還是站了過去。
她必須給哥哥示警,必須在巳正二刻之前,攔下那毒酒。
日頭越升越高了,距離巳正二刻,隻還有須臾的工夫。
俞姝幾乎能看到慶功的喜炮都被搬了出來。
都以為那是喜炮,就如同沒人會留意那慶功的酒一樣。
誰能想到這一切,都是謊言呢?!
斬殺她五族是真,以徐員之死來迷惑是假!
鏟除異己是真,共謀普天太平是假!
還有那位五爺......
忠君愛國是真,柔情蜜意都是假吧......
俞姝忽然笑了起來。
腳下山崖飛石滾落,她將滿腔的憤恨,儘數大喊出來。
“哥哥!不要招安!哥哥!快走!”
可是聲音被山風所卷,淹沒在崖下滾滾往水之中。
她的力量,多麼微不足道。
她隻看到仿佛是封林,在喊聲裡朝她看了過來。可她再喊什麼,再如何揮動手臂,封林都讀不懂她的意思。
招安的最後階段了,他們怎麼能想到此時,酒裡有毒,要立刻撤離呢?
俞姝停下了動作。
他們能看得見她,或許,已經夠了......
在喊聲之中,官兵圍上了山崖。
五爺縱馬飛奔而來,看到俞姝人就站在崖邊的一瞬,心膽幾乎碎裂。
“阿姝!在那裡做什麼?!快下來!”
俞姝在這一聲急喚中,轉頭向他看了過去。
男人還是平日裡的模樣,可她瞧著,眼中起了霧水。
“定國公詹五爺......你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她第一次這般叫他,她從白紗裡看到男人驚疑地搖頭。
“阿姝,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說他不知道。
俞姝淺淡地笑了笑,看向他披著朝廷的戰甲,騎著朝廷的戰馬,身後跟著的,是朝廷數以百萬儘在他掌握之中的兵馬。
這些,她眼睛不好的時候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為什麼眼睛一天比一天好了,卻看不見了?
她怎麼忘了,他是朝廷第一忠臣啊!
在他們進京那天,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若有一日被定國公詹司柏說捉,他會如何?
她的答案,她忘了嗎?
他會代表朝廷,毫不留情地殺了他們這些叛軍,不是嗎?!
“你真不知道?”她問他。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嗎?不是一直都想剿滅反賊,成就趙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嗎?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長,實則害他性命,你收攏兵權,就要如願以償了吧?!”
她一口氣問了出來,崖上的風將聲音吹到變形。
五爺在聽見這句話時,整個人怔住了
“阿姝你在說什麼?!”
話沒說完,俞姝身後有大石禁不住風吹,在一息之間砰然滾落。
而崖邊的人在這石頭滾落之中,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向崖邊又走了一步。
五爺心肝顫抖起來,他急了起來,想上前去,卻又不敢貿然上前。
崖邊的風幾乎要將纖瘦的人吹落。
而他隻能在風中求她。
男人指尖發顫,聲音嘶啞:
“阿姝你彆動!彆再靠近崖邊了!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下來,我們好好說說話,行嗎?!”
俞姝不懂,他怎麼能把哄騙的話說得如此悲切?
然而她不會再輕易相信一個人了。
她跟他緩緩地搖了頭,風將她吹得翩然欲飛。
“何必再騙我?你一心都是為了你的朝廷,而我是朝廷容不下的反賊,不是嗎?”
男人看著她邊說邊往崖邊走,幾乎露出了哭腔。
“不是!不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阿姝你下來,我們說清楚不行嗎?!”
顫抖的聲音裡,俞姝看向他的眼睛。
他說得那麼真切,誰會相信他說得是假的?
她心下一抽一抽的痛起來。
她亦不願相信,可她沒有時間去分辨了......
假的也好,真的也罷,都已經不重要。
巳正二刻就要到了!
思緒剛落,對岸慶功的喜炮響了起來。
俞姝看到了紛紛站起的人,她已分不清哪個是她哥哥。
可不管是誰,她都不能因為她自己害了他們。
她必須要告訴他們——不要招安!
他們聽不見她的聲音,就讓她做最能讓他們明白的事。
風裡,俞姝回了頭,男人手下顫得不行,還在求她下來。
她看向男人,不再質問,也忍住了心痛。
她放低了聲音。
風在他們之間打著旋,聲音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詹司柏,若你還有一分真心,請善待暮哥兒。”
話音落地的一瞬,她最後看住了他,覆眼的白紗抽打著臉龐,她又閉起了眼睛。
“再也不見。”
她朝他一笑,在他目眥儘裂撲來前,轉身,縱身躍下。
“阿姝!阿姝!阿姝——”
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越來越遠。
而對岸招安的喜炮聲陡然停了下來。
她在崖下的山風呼嘯中,仿佛也聽到了哥哥的呼喚。
“阿姝?!”
俞姝笑了。
哥哥聽見了就好。
快走......
快走!
彆再招安!
永遠都不要相信這腐爛無信的朝廷!
......
山風托不住縱身躍下的人,隻吹起她被枝杈劃破的裙擺。
崖下往水翻湧著奔騰著一往無前。
悠悠天地之間,生死茫茫。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晚了點,幸好都寫完了。
作者明天搞個抽獎,大家留意抽獎的規則,抽100個朋友送一波晉江幣~
感謝大家的支持,即將展開新的一卷了~
晚安,愛你們,明晚9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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