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讓你來勸我?”
“沒有。讓奴才來看看王爺。”
“那倒杯水我喝。”
“奴才不想倒。”
“你……爺跪了一天一夜了!”
“奴才也在雪裡跪了一個晚上。”
她說著,走到他身旁,從他麵前拖了一個蒲團墊在身下,扶著神龕的邊沿小心地盤膝坐了下來。那裹在身上大白毛氅子,就像一堆柔軟冰涼的雪,從乾冷地鬆枝上落下來,酥酥軟軟堆疊在賀臨眼前。
“奴才膝蓋傷了,就這麼陪著王爺坐會兒吧。”
賀臨看了一眼她的膝蓋,哪怕隔著綢褲,也能看見膝蓋骨那處地方腫得嚇人。她又剛好坐在燭火下麵,臉上那串水泡被照得亮晶晶的。
“你被那人罰了?”
王疏月彆過頭去,不讓他看傷處:“不是做錯事嗎,不挨打都是好的。”
說著她又笑了笑:“放心,王爺,太醫說不會留疤,三年過後行禮時,一定不讓王爺瞧出來。”
“爺哪跟你說這個!王疏月,你是憨子嗎?你哪裡錯了?不是,他憑什麼罰你啊!”
她轉眼看他,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憑什麼不罰呢。”
“憑你,憑你是爺的女人!”
“我們還是皇上的奴才呢。”
“鬼的奴才!”
她今日的話,每一句都能氣他立刻就死。
他抬起手來,向燈火指去。吐沫星子幾乎要噴到王疏月臉上:“王疏月,你知不知道皇阿瑪到底是怎麼死的,之前太醫院報的還是偶感風寒,怎麼就在四五日之間就賓天了呢。皇阿瑪死前那一夜,整個紫禁城都封了,豐台大營的烏裡台,幾乎是枕著槍在睡覺,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他在封宮殺人!那個人為了登基,乾的是謀權篡位,大逆不道的事啊!”
他說得很激動,王疏月卻隻是望著神龕裡觀音,不接話也不打斷他。
賀臨突然覺得沒了意思。
他頹然地跪坐下來,“也對,你一個女人,懂什麼。”
“我隻是不想看王爺送命。”
她凝向賀臨的眼睛:“王爺,遺詔都宣過了。就算真的是謀權篡位,又怎麼樣。”
他一下惱了:“什麼怎麼樣?你們漢人,就這麼是非不分!”
“是無必要拿命去分。”
“什麼意思……”
她沒說話,待賀臨漸漸喘平呼吸,她才換了一個姿勢,在蒲團上屈膝坐好,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拖著下顎。暖融融的燈光烘得她像一團雪兒球。
“王爺是大清的開國英雄,手上沾滿了漢人將士的血,大清入關後,無數的漢人,包括我,卻做了滿人家的奴才,如果王爺要論是非的話,我們都該殉了大明的皇帝,要不,就拚死和大清抗爭到底。而我也應該拿一把刀,要麼殺了王爺,要麼了結自己。王爺想見我這樣嗎?”
賀臨有些發怔。
“但後來,我們還是剃了頭,易了服。我甚至還要嫁給王爺……”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想被殺頭嗎?”
王疏月沒有理他的混沌。
“王爺,我們活下來了。你知道我們是怎麼說服自己活下來的嗎?”
她聲音很溫柔,不粘膩也不沉重,“我們猜,明皇帝不會怪我們。他也是愛惜子民的人,不想眼睜睜看著百姓血流成河。而我們也好像沒有完全辜負他,整個人世間,人們著書,調弦,觀月,賞花,看似是忘了亡國恨,往花團錦簇裡過去了。但其實背後守住的都是我們祖輩傳承的文化。”
她又看向頭頂的那座觀音像:“再有,菩薩也不會怪我們,她教世人行善,是要世人好好活著。”
她說著,頓了頓,小心撐著站起來,一瘸一拐的地走倒茶案旁,倒了一杯茶,回來雙手奉給他。
“王爺,奴才知道,奴才勸您什麼,您都不會聽,您也不喜歡奴才,但這些話,是裕貴妃娘娘,想說給你聽的。你得活著,活著才能護好娘娘,娘娘很不容易。”
杯中茶蕩了蕩。
“至於奴才……”
茶麵上映出的容顏明快綻開,她笑得實在實在。“好養活得很。”
“以後,您隻要在誠王府,賞間屋子給奴才,再給備上些書,文房四寶,奴才就能安安靜靜地在您府上呆一輩子。”
賀臨頭一次被一個女人說得張不開口。他從前一直覺得,自己是大清朝的鋼刀子,殺一個人,就漲一分威風,但當她目光柔和地凝向他,口中舉重若輕地說起滿漢殺伐,賀臨覺得自己雖身處暖室,頭頂上卻起了一陣冷冽的風。
他沒想過征服與被征服的問題,更彆說去了解一群奴才的內心世界。而現在要他想也不可能想得明白。
但他覺得,這些話一點都不強勢,全然沒有富察氏那要掐耳捏臉的架勢。很入耳,和王疏月這個人一樣,細細看,看久了也還是入眼的。但他說不出好聽的話,開口就又成了揶揄。
“以前沒覺得你這麼能聒噪。”
王疏月笑笑:“那奴才不說了。王爺不是渴了嗎,喝茶”。
她說著彎下腰,將茶遞到了賀臨的手中,“還有王爺……”
“你不是不說了嗎?”
“是。再容奴才說一句吧。王爺,明天養心殿上的頭,好好磕。奴才和福晉在乾清宮等著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