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奴才覺得,奴才的下場會比她還慘。”
她好像又在頂他。但說得不明顯。
皇帝這會兒實在撐不住眼皮了。不想再細究。
算了,今日嚇到她了,她不也說了嗎被嚇到了就會胡言亂語。
生病不能生氣,大度點,讓她說吧。
想著,皇帝沒再理她,合了眼。
不多時,臉上癢起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撓,結果一抬手,就聽到啪的一聲,是手拍摁在地上聲音。顯然是自己把榻前那把弱骨頭扯歪了。皇帝趕忙將手放回去。
“主子”
“閉嘴”
“奴才為主子好的。”
“王疏月,朕不抓了不抓你彆折騰了好嗎,朕喉嚨已經要燒起來了。你綁也綁上了,就消停會兒,讓朕歇會兒。”
夜靜得像死水。
窗外,各色春花夜開,暗香浮動,正印皇帝少時寫下的那一句“韶光脈脈春如海。”
其實,的對皇帝來講,這隻是一段短暫的過程。
畢竟人隻有在脆弱的時候才會暫時願意把自己交付出去,容忍身體與自由被女人冒犯。
然而那莫名被捆縛逼出來的信任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放空所有疑慮,焦躁,和不安的輕鬆之感,真比什麼助眠的藥都厲害。硬是幫著皇帝耗過了後來最要命的那幾日。
那幾日裡,無論他脾氣有多不好,給王疏月受了多少氣,她都沒從他榻前離開過半步子,偶爾皇帝夜裡醒來那麼一會兒,正見她舉小燈,在門口問何慶要蒼耳。要了回來,又在氈墊上坐下來,執著地把捆在他手腕上的帶子綁到自己手腕上。
皇帝眯著眼睛看她,想知道她敢不敢把那蒼耳往自個太陽穴上紮。這麼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又睡了過去。
不知為什麼,哪怕是大不敬,他也想饒恕王疏月。
原因在於她那副永遠沒什麼指望的樣子。
怕哪天會被自己處置,但又一次一次不怕上死地和他碰撞。
她對他沒有指望,也就沒有諂媚,沒有索取的欲求。
皇帝這一生從來沒有遇到一個能讓他安穩的人。
先帝拿他製衡太子,後來又拿他來試探朝廷黨爭的底,試到底之後,準備舍他。皇太後,養了他一場,但卻是在太子沒了指望之後,才把眼光落到了他身上。父母皆如此,兄弟就不用說了。
殺伐之所以痛快,是因為惹禍亂的人殺一個就少一個。
少年時要安穩要不到,到最後,所謂的帝王心術,其實都是被逼出來的。
王疏月這個人,算是蒼天給皇帝這個天煞孤星的補償。
她捧給皇帝的這些“安穩”並沒有引起皇帝習慣性“居安思危”的敏感。因此皇帝事後沒有對自己放鬆警惕的行為感到後怕,也就沒有處置。
這些看起來水到渠成,卻細思極恐。
因為如若不然,一個偏差,他或許真的會殺了王疏月。
三月開了頭。
南書房的值房裡,王授文脫了鞋,盤著退在炕床上打坐。春雷陣陣地響在他頭頂,就是不下雨。
外麵,程英捏著眉心跨進來。
王授文聽到他的聲音,眼也沒睜“你今日進宮來做什麼。”
程英抖開袍子坐下來“你不去南書房,馬多濟那些人等著你老議事。聽說烏裡台把十一爺身旁的近侍全部殺了,就留了一個老太監,人也從營裡挪三溪亭,這等同是定了監所啊。”
他連客套都沒有,直接提了這件事。
王授文睜眼鬆開盤著腿,穿好鞋,從手邊抽出一本奏折在程英眼前揚了揚。
“還有更下嚇人的。烏善參了雲南鹽道,布蘭泰,這個名字你聽過吧。”
程英道“這事戶部跟我通了一氣兒,大概意思是烏善要把恭親王和他從其那的那些門人逼上前門大街賣家當了。”
王授文笑笑“你怎麼不看十二爺上前門大街,要說虧空戶部,什麼布蘭泰,理番院,誰比得過十二爺內務府,彆的不說,先帝爺駕崩這項大事上,你大起膽子猜,內務府那些旗人吞了多少”
程英道“老大人,我在和你說十一王爺的事。”
王授文挪疊著麵前折子道“得,那就說回去,程英,彆看養心殿那邊大病著,這些本子在南書房堆成山了,實則這些都底下人向上回話的本子。前前後後,按部就班地走得比什麼都穩。萬歲爺捏十一爺的手勁兒一點子都沒鬆。”
程英沒有說話,王授文看著他的模樣。
刻意咳了一聲“恭親王求到你頭上去了吧。”
程英不置可否。
王授文拍了拍他的肩。“所以,我之前叫你耐著性子。站了一道就站到底。發達不了也死不了。說到頭,咱們這些漢臣,皇帝的國事能沾,家事能遠則遠,我若不是為了避那瘟王,何苦躲到這值房裡來。如今皇上那邊見好,他們那些急吼吼露了心跡的人肯定要發瘋,等著看吧,今年的春闈一過去,戶部開殺戒,恭親王想把底下人的帳抹平,要把他自個賣得住到莊子上去。
正說著,曾少陽道“奏事處的餘章京來了。”
說著,那餘章京已經跨了進來,身上帶著些雨氣兒,王授文朝借著掀起的簾子朝外頭看了一眼“下雨了啊。”
“是呢王大人。這不才在月華門絆住了嘛。過來得晚。大人們,皇上有口諭。
這一句話出來,王授文和程英忙跪下來。
“吏部烏嘉的折子,朕要親自行批。日後再有呈送也是一樣。餘的議政王大臣會議與內閣共議,仍行藍批。”
“是,臣遵旨。”
說完,又磕了一回頭,二人才站起來。
程英忍不住問了一句“皇上安了”
“大人知道,養心殿的人都悶了嘴的。下官門們也隻能在前殿候著,光看著太醫院的人進進出出,彆的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既能瞧折子,想必是大災過去了吧。”
王授文將折子遞過去,也順又問了一句“月華門上有人跪沒。”
餘章京道“您老神了啊。”
說著湊了王授文耳朵上去“前日聽說凶險,王爺們都來跪規矩了,今日一早,張得通傳口諭,把王爺們都打發走了,但恭親王被皇上明諭留下。這會兒還在呢。”
王授文點點頭“成,您去吧。”
程英看著餘章京的背影,“他說什麼。”
王授拍了拍袖口。
“說恭親王在月華門跪規矩 。”
程英想了想,不禁笑道“這怕和前朝那件事意思一樣。”
王授文回頭“哪一件。”
“您老忘啦,陳貴妃得天花疫的那次,十二爺沒哭出聲,也是在月華門,先帝爺罰他跪了一日。後來,還是咱們五爺扶著他去靈前跟先帝爺認得錯。”
這話說得很有意思。
不刻意想,這兩件事大不一樣,仔細一想又有點聯係。一樣都是在人前狠狠剝皇家子弟的大體麵。這是皇帝對自家人表達態度的方式。
當年先帝爺也許覺得十二忒不顧親情。
如今的皇帝呢,也許是覺得恭親王太顧念親情了。
“走,不耽擱,去南書房。”
程英跟上去道“你將才也該順問一聲你家那丫頭。”
“問不得,問不得”
王授文對皇帝的了解,或許比皇帝自己對自己的了解還要深。
這也是皇帝願意引他為議政內臣的原因。
他的女兒吧,像他,也不像他。像的地方在於他們對於皇帝心緒的敏感。不像的地方在於,王授文自知自己有這樣本事,且內化為他與這個人間帝王的相處之道。該問的問,該說的說,不該問不該說的全部爛掉。這是其一。
其二,平時代皇帝草詔擬旨時,無論皇帝說得多麼淩亂,甚至偶爾因為情緒詞不達意,他都能輕而易舉地抓住重點。滿文也好,漢文也好,一通寫出來,就是皇帝想說的話。
而王疏月並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敏感。
換句話說,她沒有刻意去猜,刻意去抿皇帝的心思,她感受到是混沌情緒,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好像都有。嗯,喜和哀少些,怒和樂更為明顯突出來。它們五光十色地鋪在她麵前。哪怕很多地方是皇帝刻意掩飾過的,她也自然而然地就看透那層膜。
但看透了就看透了。
她這一生記著母親那一句“人生在世,娛人悅己”,願看壯闊的山河,肯賞鮮衣怒馬的少年,但從不刻意去與一個人共情。
即便如此,偶爾還是會傷情。
令平元年四月初八。
那會兒皇帝的痘瘡已經全部乾結成痂,七七八八地掉得差不多,皇帝亦可親自行批。奏辦處的章京恢複了一日一送。
於是,南書房堆積折子雪花一般地砸了過來。
皇帝的日常起居又回複到了病前,雖尚不得出養心殿,但他仍四更即起在三希堂裡看折子。王疏月前段時間幾乎給累垮了,西次間太醫院的臨時值所撤掉後,張得通便讓她去次間的通炕上歇。
後來皇帝問了她兩句。張得通回說在西次間安置。皇帝聽後,停筆朝臨著西次間的那窗戶看了一眼。而後用筆尾點了點自個案前的糕點,叫賜給王疏月,其餘的也沒說什麼。
沒有傳召,王疏月酣美地整整睡了兩日。
初八這日才從新去給皇帝當值。
皇帝正在複一堆黃殼子請安折子。如今章京們還不能進來替筆墨,皇帝隻得親筆。於是“朕已安”“朕已安”一氣兒寫了二十來個。寫得皇帝漸漸有些拿不準“安”字的寫法。
其實這些請安折字多半上地方上的官員呈上來的。並沒有什麼實質形的內容,但不複似不體諒這些地方官的心。皇帝正寫得百無聊奈,恰見王疏月神清氣爽地從門口走進來。手中端著一盤桑桑葚。
她見皇帝在批折子,就沒放過去。
尋了一張香幾放下桑葚,自個退到後麵站起規矩來。
皇帝筆沒停,許是覺悶,隨口起了個話題“朕賞你的玉霜糕吃了嗎”
“回主子的話,吃了。”說著蹲了身“奴才謝主子賞賜。”
皇帝“嗯”了一聲。算是免了她的禮。
接著她又不說話了。這真的是在南書房站出來的規矩,皇帝批折議政的時候,隻要不問她的話,她絕不開口。但這會兒是在養心殿啊。
皇帝本就看這些黃殼子看得無聊,她又閉著嘴,氣氛就更無趣了。
但皇帝是什麼人,從來都是人把話頭往他跟前送,心驚膽戰地候著他答話。若他主動尋什麼說話,不是差遣就是訓斥。樁樁件件全部是掐著人頭的。平常的話題,他哪會起啊。
可是實在悶的慌。
於是皇帝猶豫了一下,停筆,抬起頭問了出了一句。
“好吃嗎”
“哈”
王疏月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什麼耳朵”
皇帝自己也覺得尷尬,隻得用提高聲音來壓她。
王疏月連忙跪下來。
“是,奴才聽見了,回主子的話,主子賞奴才東西,很好吃。”
真有意思,皇帝看了一眼她送過來的桑葚,再看她此時的模樣。無端讓皇帝想起之前看過的一道折子。那也是一本請安折子,上折子的人是閩浙總督,折子上如下寫道“奏進台灣番子土產,芒果,等物擢。”
說白了也就是說,皇上啊,我給您獻上了一份台灣的土特產,叫芒果。
明明是本廢折子,但處理起來卻很麻煩,他之前在病中,所以芒果送過來了也沒見著,這會兒要複那份折子,還得命人去把前時送來的芒果再找來過一眼。
半青半黃。看不出什麼稀奇。白白費了他的精神。
但怎麼說呢。這是一本有那麼幾分生氣的折子,且也尋不見什麼錯處。皇帝是有些不舒心,但又覺得大沒必要申斥。
於是,他索性直接在上複道“知道了,此等東西皆無用,不必再送來。”
比起嚴詞誅心。要把前前後後全部收攏起來,而後一陣見血,逼人看後,哪怕不在皇帝麵前,也要兩股戰戰的回批。這種散淡閒懟,偶爾在君臣之間來那麼一下,也是調劑。
調劑。
他現在對著王疏月,就有這樣的感覺。
“起,把桑葚端過來。”
王疏月見他神情緩和了,忙順他的話端來桑葚,幫他架了筆,又理整好他收邊批好的折子。
搓了搓手,見沒什麼沒歸置好的,這才道“那奴才出去讓何公公給主子端水來淨手”
“去吧,去了就彆進來在朕麵前礙眼了。”
那敢情好,王疏月忙應了個“是。”
跪了安,趕緊地走了出去,生怕他會後悔似的。
走了幾步張得通追出來同她道,“姑娘不用急,主子爺說了,今日給姑娘準個假,不用再上前麵去了。您呐若想睡就睡,若睡好了,走一趟南書房,替萬歲爺把這些書找來。放到又日新裡去。”
說著,教給她一箋,又續道“萬歲爺閒時要看的。不過不急啊。萬歲爺說了,恩典在前,差事在後。”
這話呀,雅了。
頗有一番“陌上花開,卿可緩緩歸矣”的情誌在。不過這那位爺怎會有那樣得雅興去攀附古典,撞鬼撞上了吧。
雖是這樣想,可養心殿外,暮春的時節景致真好。
工部在給宮牆漆新紅。工人們的鼻梁上,額頭上掛著嬌俏的紅,那模樣十分滑稽。
午後。
牆外的堆煙柳,牆內滿開的杏花,錯落掩映。
偶爾有一兩隻鳥雀停落在其間。於是原本靜透過葉隙花縫間的光,開始明滅跳躍起來。
宮牆上光影粼粼。
如人在夢。
年生長久,無論是花樹還是池魚都修了一身人情,連飄落和遊動都是慢吞吞的。好似深情付儘而不得一死,但某種意義上,功德圓滿,餘生轉而變得淡泊優雅。王疏月見那遊魚繞過落花,魚尾擺動的那份從容,像極了她的母親。
紫禁城實則是一處既濃情又寡情的地方。一切得看人的性子,尤其是女人的性子,除此之外,或許也得看女人在那一段年華之中。
她尚在大好年華。
時光雖然仍然一往無前地在大把大把地消弭,但還不至於傷到她。
取了皇帝要的書。從南書房出來。卻見棗花樹下,曾少陽與曾尚平正立在一處說話。他們也看見了王疏月。曾尚平便轉過身,走到她麵前打了個千。
“王姑娘,請您的安。”
“曾公公使不得。”
曾尚平在掌儀司,雖說還不至於被裕太貴妃和賀臨的事波及,但在內務府,麵上也淡了不少。
王疏月一早就覺得,他與曾少陽模樣相似,今見二人近談,便猜準了二人的兄弟關係。
“在宮裡有一親人照應可真好。”
曾少陽聽她這麼說,不由地撓了撓後腦勺。
他沒有說話,曾尚平卻應道“奴才們都是沒有福的微塵,姑娘有萬歲爺照應,福澤深遠。”
真是文質彬彬啊。
說得話又如此戳人脊梁。偏不難聽,那揶揄的力度也像是用智慧拿捏過的。王疏月一直覺得,曾尚平和張得通,何慶這些人都不一樣,他不像是苦人出生,早年應該讀過書,至於他為什麼會挨那一刀子進來王疏月甚至不大願意去刻意地猜。
“裕老娘娘還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