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原本以為張得通會訓斥她一頓。
誰知張得通並沒有說什麼, 帶著她過了穿堂, 才說了一句日後再不要見十一王府的人。而後便幫她挑起了三希堂的簾子,示意她進去。
裡麵已掌燈。
但皇帝並不在,隻有何慶在裡頭替皇帝整理案上的幾幅字, 見她進來,就笑開了花。
“王姑娘回來了。”
說著,又見她手上抱著書,忙從書案後繞出來的,“來,給奴才吧。姑娘今兒辛苦了。”
王疏月看向那書案上的字。
皇帝這個人,好像對魏晉以後的書法很有執念,三希堂中收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這些是他的心頭好, 除此之外,還有晉以後曆代名家一百三十四人的作品, 包括墨跡三百四十件以及拓本四百九十五種。有好些拓本,是王疏月在臥雲精舍裡也沒有見過的。
皇帝寫得最好的字, 在王疏月看來, 應該是行草。
她曾看皇帝在南書房當中寫過,收拾散落, 頃刻而就。當真有“整整複斜斜, 翩如風際鴉。”之態。但如今書案上留下的這幾張字卻是祝允明的春女。
這也是王疏月的母親最愛臨的一副字。
王疏月走到書案後, 撐開字卷, 何慶正理書, 聽到紙張摩擦的聲音, 忙回過頭來道“喲,姑娘仔細些,主子爺頂喜歡這一幅字,特意叫奴才拿去裱上呢。”
王疏月見第一句寫道“有女懷春,風儀若神。”
隻一眼,眼底就發熱了,她不敢再看。
原本心裡在想富察氏的話,如同哽著一顆稍燙的豆子,吐不出來,也吞不進去。但看到這八個字,漸漸燒紅了臉。好似一下子把心裡悶都抵回了腹中。
皇帝一本正經,時時刻刻都是繃著的。尤其是他病好了以後,就更是如此,但寫這篇春女的祝允明真的不算是一個多麼正經的文人,在前明那個喧鬨的文壇,結交得又是唐寅,文征明這些人,紅顏入詩入畫是常事。王疏月雖心慕那個年代的風流,奈何經曆了文字獄之後,文壇寂靜,似再也不能目見唐宋年間的文壇盛況了。
如今,卻在這位正經皇帝的書案上看到這麼一句,她雖不免羞赧,卻亦覺鮮活。也許,皇帝裡內也是有些熱情的。
何慶挪好書,也過來陪她看字。
“咱們主子爺的字兒,就是好看。”
“何公公也上過學嗎”
“奴才奴才哪裡上過學,就在學堂裡聽他們念什麼關關雎鳩,在河窈窕什麼女,君子也要去求。不過,這字兒誰寫得好,奴才還是分得清的,普天之下,寫得像咱們萬歲爺的,一定都是好字。”
他竟把王疏月逗笑了。
“欸,姑娘笑了就好了,將見姑娘一臉愁容得進來,還以為姑娘又受了誰的氣兒呢。”
王疏月慢慢收住笑。“何公公最能開解疏月,對了,主子呢。”
“哦,周太醫來請脈了,主子爺在西稍間。這會兒應該已完事了。今兒該姑娘上夜,喲,差不多您也該去上值了。
“好。”
她應過聲,正要出去,想起什麼又回頭問道“何公公,這副字是主子什麼侍候寫的。”
“今兒晚上寫的勒,主子爺寫這副字的侍候心性可好了。”許是因為畫麵在腦子的印象太深刻,他也就說得瑣碎齊全。
“主子爺寫完這副字以後,還叫人捧了鏡來正衣冠,端了好一會兒自個在鏡中的模樣。”
那個畫麵滑稽,描述也滑稽,就差沒有說破,皇帝是怕自己留了疤在臉上不好看。
“喲,跟姑娘說開了。這不得了。姑娘看些去吧。耽誤上值便是奴才的罪過了。”
王疏月應了好,出三希堂往西稍間去。
西稍間的燈卻沒有留,外間上夜的小太監道“姑娘,今兒主子爺安置得早,張公公親自上得夜,姑娘今兒就不必進裡間了,隻消同奴才們守著這西麵的窗戶便好。”
這到比在裡間給皇帝上夜輕鬆。
外間能掌小燈,也得氈墊,可坐可臥。
王疏月在西窗下靠坐下。
袖中的那封信從袖口裡露了一截子出來。她伸手將信從袖中取出來,放到小燈下。
虧欠是人和人關聯後必生的東西。
雖然有的時候,說不清楚的究竟是誰虧欠了誰。但大多數時候,人們都心疼那個身在微處的人,既而詆毀站在高處的另一個人。高出總是好的,哪怕高處不勝寒,在很多人眼中,這也高出之人強說出來的愁。
所以吧,是王疏月對不起身在“三溪亭”的十一爺。
如今人麼這想,以後,人們還是會這麼想。
那賀臨究竟是怎麼想得呢。
對於這一封信,王疏月想拆開,又不敢拆開。她自認該儘的情意已經儘透,該做的事已經做完,剩下的再不是她能掌控,但畢竟,她真的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年輕皇子的一生毀在她眼前。
無力感,即是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