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皇帝鼻中笑了一聲,越過她往她身後的那個女人身上看去。
那人也同樣是一把瘦骨,堆在層疊的海青之中。
皇帝從出生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但從她這一身方外人的打扮,卻能猜出她是誰。母子兩人刻意疏離了二十年,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虧欠誰,總之血緣這個東西玄妙,一避遠,就淡,一見麵,就如火燎原野,皇帝坐在圈椅裡,見她那樣卑微的跪著,心裡交雜起來的感受十分複雜。
他理不清楚,是以胡亂地把眼光收了回來。
太後看見了皇帝的眼神。
對她而言,她絕不想這兩個人見麵,都說見麵三分的情,何況血脈相連,皇帝與她自己已然有母子離心之狀,難保他一個起心動念,後宮中就會多出另一位聖母皇太後。
於是她擺了擺手,對陳絮道
“既已理清,陳姁,先把人送回祐恩寺,好生看守。”
陳姁明白太後的意思,忙上前去扶人。
皇帝垂著眼,並沒有去看她。
那女人也很沉默,竟連一聲辭禮都有落。隻在跨門檻時,因為腿腳不便,被門檻陡然絆了一下。
像是磕到了骨頭。
旁人並沒有在意,隻有皇帝的肩膀,莫名地隨聲悄然一震。
皇帝心裡有一塊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地方。
最後,隻有王疏月麻起膽子,放肆地猜對了。
所以他該怎麼對王疏月呢。
重新凝向麵前伏地的女人,皇帝咬了一下嘴唇,也不管她看得見還是看不見,衝著她又是惱,又是恨地點著頭。
“王疏月,起來,跟朕走。”
太後道“皇帝,你平時怎麼寵她,哀家不過問,如今她犯了謀害皇嗣的大罪。皇帝若不秉公處置,何以平六宮之心。”
皇帝站起身,“恒卓,是和妃傷得你嗎”
大阿哥忙道“和娘娘沒有傷兒臣。還有,皇阿瑪,兒臣真的已經好了。”
皇帝看太後“皇額娘,朕會處置和妃,也會給六宮一個交代。但兒子心裡是清明的,這件事,和妃要擔,朕也覺得該她擔著,其餘的事朕不想再查,朕也請求皇額娘,不要再查,以免傷了朕,和皇額娘這麼多年母子情分。”
這話說得極重,連皇後都不免驚心。
太後不可思議地抬起頭“皇帝的意思是後宮的事。哀家也不能過問了嗎”
皇帝沒有立即應太後的話。
他走到王疏月身旁,撩袍並著她一道跪下。
石青色的袞服鋪於王疏月麵前,將她的影子都掩沒了。
“皇額娘,爾璞朕已經辦了,但朕會優撫其後代親族。朕在乾清門跟百官已論定的,既已福膺朕訓,若爾後仍有嚼舌之詞,就是黨同伐異,大逆不道。皇額娘,朕對您從未有過不敬之心,若有奉養不之處,也是兒子身在帝位,為朝廷不得已而為之,望額娘以後從此寬心,朕定會供養您富貴百年。”
說著,他抬起頭“若皇額娘,還認朕這個兒子,朕則誠請額娘聽兒子一句。夫既亡,當從子。”
夫死從子。
這話從皇帝的口中說出來,竟有一絲殺伐氣。
太後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皇帝這句話的分量。皇帝卻已經站起了身。
“張得通,把和妃帶走。”
“是。”
張得通見太後沒有在和皇帝爭執的意思,趕忙將王疏月扶了起來。
春永殿的門洞開,太監宮人們避在兩邊。
清涼的秋夜柔情萬種,皇帝行在前頭,王疏月沉默地跟在他身後。背後是浩蕩的儀仗,二十幾盞宮燈映紅了她的臉。
她跪得太久了,又穿著花盆底的鞋子,每一步都走得踉蹌。
前麵的人慢下腳步來等她。
毫無征兆,他突然背過手臂,向王疏月伸出一隻手來。
“過來。”
其實誰不是在萬丈紅塵裡泅渡,等一隻溫暖的手呢。
王疏月望著那隻伸向她的手。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也是青乾乾種的老玉。皇帝這個人吧,明明是個剛硬執著的人,同曾少陽的話講,叫老辣,叫難以捉摸。也許這是他這麼些年修煉出來的脾性。
可是,在王疏月眼中,皇帝其實就是個話不對心的人。
他想牽她的手。
他心疼她遭的罪,但他打死都不會說。
王疏月在他背後笑了笑。跟上去幾步,把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十子自然相扣。
何慶等人都識趣地退得遠了些。
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在這座前朝就已建成的園中並行。
王疏月一言不發,皇帝也在沉默。隻有秋夜的蟬鳴,一聲軟過一聲。
皇帝側頭看了她一眼。
她的發髻有些鬆散,還好,有他送的那隻簪子掛著,還不至於垂散。碧綠色的翡翠耳墜在脖頸處輕輕搖晃。月色輕柔,把她整個人也襯得溫柔順眼。
“王疏月,你今兒怕嗎”
“有點。”
“朕如果丟了你不來呢。”
“那奴才就去找主子。”
皇帝笑了一聲“你還有命找朕。王疏月,朕沒打算放過你。”
“奴才知道,奴才回去就在您麵前呆好,讓您慢慢的審。”
皇帝笑了一聲“不用審了,朕曉得你這個蠢人在想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