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仍是一副恬柔的模樣,褪下手上鐲子,輕輕挽起袖口來,那細而柔弱的通草暗袖被挽折起來,露出一隻仍餘下青痕的手腕。
她走到食案旁,靜靜地拿起刀,細致地切下一片肉來,送到他麵前。
“台吉,我說過的,進完這一盤,我自會向皇上請罪。您請。”
鬆格台吉死死地盯著那盤肉,在座的蒙古王公也都盯著他。
他受不住那些目光,不得不顫著手去摸手邊的筷子,一麵抬頭向王疏月看去。
王疏月仍舊維持著平寧的麵色,柔軟的雪狐毛在其肩頭輕輕地搖動。看著他的手在那雙筷子上齟齬,卻一直不肯捏起來。便回身朝坐在下麵的父親看去。
父女目光一相撞,即便王授文並不全然了解自己的這個女兒,父女之間的默契仍然是在的。
“鬆格台吉,皇上讓和妃娘娘親自進宴,您若再不吃,就是對皇上大不敬,豈不是抹殺了你們首領讓的你來敬獻九白的臣服之心了。”
他又端著那副官腔開口。
這也是蒙人最厭惡的腔調。
鬆格台吉正憋得慌。
“你這個前明老猴”
一句話未頂完,卻聽十二道“前明早已覆滅,如今在坐的文武大臣,都是皇上的臣子,你仍以前明二字分劃又是什麼居心。”
鬆格台吉窒了聲,再看麵前的王疏月。
她安然自若地處在爭執之間,鬆格台吉也不知道,她明明一言未發,是怎麼原本在她身上焦點悄悄挪到自己身上去的。
“您請。”
仍然隻有這句謙虛溫順的話,帶著漢人安寧的修養。舉重若輕,令他頭皮發麻。
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逼他吃這塊毒肉。
達爾罕親王實在忍不住了,他們都是蒙古舊藩。大清入官染了漢人酸腐氣兒也就罷了,他丹林部的人在宴上跟個女人膩歪什麼呢吃了那女人請罪,讓皇帝擺明白他重蒙古的態度才是要緊。
於是他走出席,粗聲道“我說,你怎麼也跟個女人一樣,駱駝肉而已,烤得是不好,但也不至於像逼你鬆格台吉吃石頭一樣吧”
說完,端了一碗酒剁到他麵前。
“吃啊,吃了跟我再乾一杯。彆跟姑娘似的。”
“達爾罕王,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麼險惡用心,她這塊肉有”
“有什麼。”
王疏月的目光輕輕一閃。
鬆格台吉一怔,被達爾罕說得沒了臉,差點把要命地話給說出來了。
“你我們丹林部的人從來不吃駱駝肉”
“駱駝肉鬆格台吉,你怎麼知道這是駱駝肉,這明明是馬肉。”
“我”
話已至此,鬆格台吉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索性道“我們丹林部的人,連駱駝和馬肉都分不出來嗎”
十二道“被和妃娘娘烤成炭的肉,台吉未入口也能分明,佩服。”
王疏月親自取筷夾起那片肉送到他眼前“台吉入口一嘗,便知是馬肉還是駱駝肉。”
鬆格台吉真的是忍無可忍,一把將那塊肉打掉。王疏月沒站穩的,身子也跟著偏過去。
張得通眼看著皇帝手上爆起了青色經脈,好在何慶眼明手快,忙上前扶住了王疏月。
在坐的蒙古王公也看不明白。
管它是馬肉還是駱駝肉,這鬆格台吉又是喝斥,又是動手,也不知道在矯情什麼,偏偏就是不肯下口。
一時之間,議論聲地起來。
王疏月擺開和慶的手,用手絹拭了拭袖口的油膩,端端地立直身。她並不強勢,像一團輕絮一樣立在篝火旁,好像隨時都會被燒化。
皇帝笑望著那個瘦弱的身影。
那一身豔明就是襯她,襯她執軟刀的那股韌力,直戳得鬆格台吉退無可退。雖漢人們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皇帝從前也認這句話,但遇見王疏月之後,他又覺得,並不是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相伴一輩子,若後妃的智慧不足以理解他的人生,那稱孤道寡就真的是人間帝王的詛咒了。
望著那身蔥綠嫩黃,皇帝突然有了種“贈爾戰袍”的快感,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傻得很,自顧自地笑了一聲,抓過酒壺,給自己滿了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