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肆無忌憚地敲著窗。
次間裡的氣味並不是很好聞。
地上在反潮, 發青的磚縫裡滲著水珠。
成妃想要撐起身來坐著, 奈何次間內無宮人,而她但凡一使力,胸口便痛得要命。掙紮了一次, 人又跌了回去。王疏月忙側坐到她的榻邊,撐著成妃直起腰背,又拖過靠枕墊在她背後,慢慢扶她靠下。
女人的身子一垮起來,麵色就跟著陡然枯槁無光。
成妃原就比皇帝還要大兩歲的,年近三十再也算不得年輕。氣血虧損,看起來竟然比從前更老了好些。
“秋圍回來的時候,看著您還好,怎麼就”
“命吧。”
成妃望著王疏月笑了笑,“不過我也沒什麼遺憾了,我這個人啊, 稀裡糊塗了一輩子, 皇上想什麼, 主子娘娘想什麼, 我都猜不到,從前在府中做奴才就做得不好,宮裡的這一兩年,也是恬居在一宮主位上, 享了這麼久的福賺了”
雨聲之中夾雜著雷聲在王疏月的耳邊炸響。
床帳輕輕拂動, 掃在王疏月的手邊。
成妃的話像極了人活至一生末尾, 回望自省的言語。無論她自認自己多麼蠢笨,這三言兩語卻是無比靈透的,因而也令王疏月著實心痛。
“你不能這樣說,您還年輕,大阿哥也還小。”
“和妃,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中用,再不能夠爭出什麼命來了。你不知道,這兩日太醫院端來的藥都淡了,我聽說他們也不想折磨地我痛苦,那藥啊,都是個安慰的幌子”
“怎麼會呢,太醫院多的是醫術高明的太醫。”
“再高明,能和閻王爺爭嗎”
雷聲響在頭頂,屋子裡的燈火一下子被震滅了。
成妃的臉在王疏月眼中陡然暗淡下來。王疏月站起身要去點燈,卻又被成妃拉住了。
“不用點了,燈亮也晃眼睛。”
王疏月搖頭道 “您今日讓我來,就是要我聽您這些喪氣的話嗎”
成妃歎了一口氣,輕輕握住王疏月的手,抬頭凝向她。
“不是。我是想把大阿哥托付給你。”
王疏月一怔,“托付”
“你先聽我說完。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了我這個兒子,但我卻又教養不好他,好在我的兩位主子都對他好,皇後視他若親子,用心替我教養,皇上也十分看重他,時常帶他在身邊,我這個做額娘的,反而什麼都沒替他做過。隻是”
她長而慢地吐出一口氣,眼中有無可奈何之意。“如今,我身子不行了,皇後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是知道咱們皇上的出身的,也知道皇上和太後娘娘的關係,我再糊塗,也不能讓恒卓去走他阿瑪的老路。”
她一麵說一麵握緊了王疏月的手。
“所以,我不能把恒卓交給皇後,但放眼整個後宮,順嬪有順嬪的心思,這幾日沒事就往我這永和宮裡來,給恒卓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玩的,可我啊冷眼瞧著,恒卓壓根就不喜歡她。這莫名來的熱情,也叫我心不安,至於淑嬪那個人,我就更看不透了。和妃,你在木蘭奮不顧身地救過大阿哥的命,我信你是真心待我們恒卓好。所以,也就隻有你了。”
王疏月低頭看向成妃與自己相扣的那隻手,手背上的經脈凸起,指關節處發白,捏得她甚至有些疼。
她沉默了半晌,一直不肯看成妃的眼睛。
良久,才開口道“您有沒有想過,若是將大阿哥交給了我,他這一生的前途,也就斷了。”
成妃咳笑了一聲“什麼才是前途啊,我記得,十一爺當時是被大臣們盛讚的人,好像該前途廣大,如今十根手指都斷了,人又在三溪亭那個地方。不說他了,七爺也是深受先帝喜愛的皇子,如今被排斥在議政王大臣會之外,空有親王的爵位,也是個落魄之人。若恒卓像他們一樣,盛極而衰,落寞餘生,我到寧可他跟著你,從一開始就把奪嫡的心給放下,以後就算隻得個貝勒,也是富貴平安一輩子。”
說著,她慢慢地鬆開王疏月的手,像是話說長了,氣接續不足,喘息著嗽了好幾聲,隻咳得肩背抽搐。王疏月忙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茶過來,一麵順著她的背,一麵道“你彆急,讓我也想想讓我想想”
成妃就著她的手喝了兩三口茶,方漸漸緩和過來。然而聲音卻像粗糙的粗布在摩擦。
“和妃,我也好,順嬪也好,甚至於是皇後,我們這些做妻妾的,都沒有跟皇上相處好過,從前在府中的時候,一味地為了在皇帝麵前爭臉麵,那會兒啊年輕嘛,氣又旺盛,不免吵吵鬨鬨,都不曾好好替皇上的處境著想,後來,也想敬些心,但又怕了他的嚴苛,再不敢往他麵前去,如今想想,處成這個樣子,竟然都是我們做奴才的不好。”
王疏月慢慢地順著她的背“您也不能這樣講,到底夫妻在世,也要互通心意。從來就不該隻怪責一方。”
成妃摁著胸口搖了搖頭“怎麼能怪主子呢。我們該體諒的沒有體諒,後來怕損自己的體麵,甚至還躲著主子,處成如今的局麵,哪怕主子一眼都來不看我,也是我自作自受。和妃,我們都看得出來,主子喜歡你,你也真心為主子好。你在主子心裡的分量,是淑嬪那樣的人,費儘心機也求不來的,我信你,我信你能在主子麵前,維護好我們大阿哥哪怕他日後長大了,難免要生出張狂的心,做些張狂的事,你也不要放棄他。你若能答應我,下輩子,我投身為奴,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恩情。”
她這話說得真令人傷心。
王疏月不由得紅了眼眶。她不肯讓成妃看見,也不忍心她為了托孤說出這樣自輕自賤的話,便站起身,忍淚走到了窗前。
外麵的天暗得厲害,雨如簾帳一般落於屋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