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水龍吟(三)(1 / 2)

為妃三十年 她與燈 7435 字 9個月前

雨如煙幕的夜,皇帝從壽康宮走出來, 天與地之間如同撒著乾粉, 卻輕而易舉地沾濕了他身上大朱紅色的袍子。寧壽宮與壽康宮相距不遠, 賀臨的倚廬亮著燈, 像一個弓腰駝背的人, 孤零零地瑟縮在雨中。

皇帝頓住腳步,張得通順著他的目光朝倚廬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由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還來不及說什麼, 皇帝已經轉身走出了頭頂雨傘的遮蔽,朝著那光處行去。張得通慌忙舉著傘跟過去,一麵示意何慶去倚廬通傳。

氈連被揭起。

簡陋的帳內點著數十盞燈。賀臨身著素孝站在帳中。孝中不剃須發,且因多日熬守, 人越發清減,看起來竟有幾分少年老態。

他站在沒動, 沉默地望著皇帝。

兩個人的影子一長一短,雙雙疊錯在一起。

張得通生怕賀臨在犯渾,忙道“十一爺,萬歲爺駕臨,您”

話未說完, 卻聽見一聲“算了。”

張得通一愣, 回頭見皇帝笑了笑, 隨手從背後拖過一把椅子, 撩袍坐下。

“何慶, 去找一件十一爺的素服過來給朕。”

“你做什麼。”

“換衣, 寧壽宮敬香。”

“既如此, 我替你找。”

相爭的時候是激烈的碾壓,相恕的時候卻都沉默不開口。

賀臨從箱櫃中取出一件素袍遞到皇帝眼前,張得通剛要去接呈,皇帝卻自己的伸手,一把接了過來。

“她還好嗎”

“誰。”

“王不是。”

“王疏月嗎”

皇帝換上素袍,低頭反手係玉帶,平聲續道“她沒事,朕會護好她。”

“好”

說著,他目光有些頹喪,一個人退回到書案後麵坐著。

“你想說什麼,說完。”

賀臨沒有立即應聲,周遭沉寂,原本夜中尚有蟬蟲鳴叫,卻也都被連日來雨給的打啞了。賀臨望著自己攤放在膝蓋上的手,輕聲道“我錯過了很好的一個人,我很後悔。”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這句當著皇帝的麵出口,已然是不容易。

同袍為兄弟,他們冠著同樣尊貴的姓氏,卻是兩塊不一樣的鐵,一個強極易折,一個刀槍不入。然淬火過後遇溫流疏月,從此如沐春風,身覆白雪,麵蓋霜華。

溫柔的真意,治愈萬人之上的無情之傷。

這一點,兩人感同身受。

“太妃要移靈了。往後,朕有兩個地方給你去悔過。一個是三溪亭禁所,你若肯回去,朕就把多布托留在三溪亭的人撤了。還有的一個地方,是茂陵,你自己選吧,選好了,給朕上一道折子。”

說完,他轉身撩開了氈簾。

“賀龐。”

“說。”

“你為什麼不殺我。”

“本來你死不足惜,但你這條命,差點換了她的命。所以,你好好活著吧。”

外麵雨若夜中撒細鹽。

皇帝從倚廬裡走出來的時候,已近三更天。東邊的天空泛出烏青色的光來,映著雪緞素衣,如同血汙一般。張得通和何慶跟在皇帝的後麵,一同望向前麵隨風雨翻飛的素袍。

“師傅,今日的十一爺”

“不枉和主兒在慎行司受的苦。”

“是,還有,今日咱們萬歲爺好像也比之前平和。”

話音剛落,卻聽前麵的人吟了一句什麼。張得通耳背,尚沒有聽清,連忙壓低聲音問何慶,“聽見了嗎萬歲爺說什麼。”

何慶道“像是個什麼詩,豈曰無衣什麼的。”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所謂天家的兄弟,父子,其情都埋得看不見。

皇帝這一生都隻會認定,不殺這個兄弟是出於對宗親的安撫,一輩子都不會承認,人性之中的不忍。少年時代,他也曾想過,要和這些兄弟們一起,輔佐太子,建立功業,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條路越走人越少,走到最後竟爛一個人都沒有剩下。

所以當時同路的兄弟們如今都去了哪裡。

宗人府,三溪亭,皇陵

皇帝抬起頭,迎雨望向滲著烏紅的天幕。

淒風苦雨淒涼地,棄置兄弟。

其實原不是他的本意,後來卻成了要被後世詬病的決絕。說起來,生殺予奪誠然痛快,但也令他從此坐定了孤星的命格。

此時,皇帝若能知道,王授文曾在程英麵前下給他的那一句判語“皇帝,也是前一朝的孤臣。”那他一定要賞他一杯辣酒,讓他挺直腰杆和自己乾那麼一杯。

五月初五。

太妃移靈景山,賀臨隨靈同行。

在儀製上,皇帝給了這位庶母最大的哀榮。

翊坤宮中,王疏月雖然下了熱,但傷處卻好得很慢。皇帝幾乎把整個養心殿都搬到了翊坤宮中。每日同幾個內大臣議完事,便在駐雲堂裡處理政務,王疏月養病期間是個很安靜的人,手不方便,她索性連書都不翻,大多時候都穿著月白綢緞的寢衣,靠在貴妃榻上溫順地睡覺。

皇帝很喜歡看她安安靜靜躺在那兒的樣子。

越睡得長久,他心裡越發的安然。政務煩雜,天南地北的事彙於一室,他再勤政,再果斷老道,麵對一汪一汪的天災,也不免要裡內焦灼。但是,無論有多煩悶,停筆抬頭看一眼那個熟睡的人,好像就就緩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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