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煙幕的夜,皇帝從壽康宮走出來, 天與地之間如同撒著乾粉, 卻輕而易舉地沾濕了他身上大朱紅色的袍子。寧壽宮與壽康宮相距不遠, 賀臨的倚廬亮著燈, 像一個弓腰駝背的人, 孤零零地瑟縮在雨中。
皇帝頓住腳步,張得通順著他的目光朝倚廬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由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還來不及說什麼, 皇帝已經轉身走出了頭頂雨傘的遮蔽,朝著那光處行去。張得通慌忙舉著傘跟過去,一麵示意何慶去倚廬通傳。
氈連被揭起。
簡陋的帳內點著數十盞燈。賀臨身著素孝站在帳中。孝中不剃須發,且因多日熬守, 人越發清減,看起來竟有幾分少年老態。
他站在沒動, 沉默地望著皇帝。
兩個人的影子一長一短,雙雙疊錯在一起。
張得通生怕賀臨在犯渾,忙道“十一爺,萬歲爺駕臨,您”
話未說完, 卻聽見一聲“算了。”
張得通一愣, 回頭見皇帝笑了笑, 隨手從背後拖過一把椅子, 撩袍坐下。
“何慶, 去找一件十一爺的素服過來給朕。”
“你做什麼。”
“換衣, 寧壽宮敬香。”
“既如此, 我替你找。”
相爭的時候是激烈的碾壓,相恕的時候卻都沉默不開口。
賀臨從箱櫃中取出一件素袍遞到皇帝眼前,張得通剛要去接呈,皇帝卻自己的伸手,一把接了過來。
“她還好嗎”
“誰。”
“王不是。”
“王疏月嗎”
皇帝換上素袍,低頭反手係玉帶,平聲續道“她沒事,朕會護好她。”
“好”
說著,他目光有些頹喪,一個人退回到書案後麵坐著。
“你想說什麼,說完。”
賀臨沒有立即應聲,周遭沉寂,原本夜中尚有蟬蟲鳴叫,卻也都被連日來雨給的打啞了。賀臨望著自己攤放在膝蓋上的手,輕聲道“我錯過了很好的一個人,我很後悔。”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這句當著皇帝的麵出口,已然是不容易。
同袍為兄弟,他們冠著同樣尊貴的姓氏,卻是兩塊不一樣的鐵,一個強極易折,一個刀槍不入。然淬火過後遇溫流疏月,從此如沐春風,身覆白雪,麵蓋霜華。
溫柔的真意,治愈萬人之上的無情之傷。
這一點,兩人感同身受。
“太妃要移靈了。往後,朕有兩個地方給你去悔過。一個是三溪亭禁所,你若肯回去,朕就把多布托留在三溪亭的人撤了。還有的一個地方,是茂陵,你自己選吧,選好了,給朕上一道折子。”
說完,他轉身撩開了氈簾。
“賀龐。”
“說。”
“你為什麼不殺我。”
“本來你死不足惜,但你這條命,差點換了她的命。所以,你好好活著吧。”
外麵雨若夜中撒細鹽。
皇帝從倚廬裡走出來的時候,已近三更天。東邊的天空泛出烏青色的光來,映著雪緞素衣,如同血汙一般。張得通和何慶跟在皇帝的後麵,一同望向前麵隨風雨翻飛的素袍。
“師傅,今日的十一爺”
“不枉和主兒在慎行司受的苦。”
“是,還有,今日咱們萬歲爺好像也比之前平和。”
話音剛落,卻聽前麵的人吟了一句什麼。張得通耳背,尚沒有聽清,連忙壓低聲音問何慶,“聽見了嗎萬歲爺說什麼。”
何慶道“像是個什麼詩,豈曰無衣什麼的。”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所謂天家的兄弟,父子,其情都埋得看不見。
皇帝這一生都隻會認定,不殺這個兄弟是出於對宗親的安撫,一輩子都不會承認,人性之中的不忍。少年時代,他也曾想過,要和這些兄弟們一起,輔佐太子,建立功業,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條路越走人越少,走到最後竟爛一個人都沒有剩下。
所以當時同路的兄弟們如今都去了哪裡。
宗人府,三溪亭,皇陵
皇帝抬起頭,迎雨望向滲著烏紅的天幕。
淒風苦雨淒涼地,棄置兄弟。
其實原不是他的本意,後來卻成了要被後世詬病的決絕。說起來,生殺予奪誠然痛快,但也令他從此坐定了孤星的命格。
此時,皇帝若能知道,王授文曾在程英麵前下給他的那一句判語“皇帝,也是前一朝的孤臣。”那他一定要賞他一杯辣酒,讓他挺直腰杆和自己乾那麼一杯。
五月初五。
太妃移靈景山,賀臨隨靈同行。
在儀製上,皇帝給了這位庶母最大的哀榮。
翊坤宮中,王疏月雖然下了熱,但傷處卻好得很慢。皇帝幾乎把整個養心殿都搬到了翊坤宮中。每日同幾個內大臣議完事,便在駐雲堂裡處理政務,王疏月養病期間是個很安靜的人,手不方便,她索性連書都不翻,大多時候都穿著月白綢緞的寢衣,靠在貴妃榻上溫順地睡覺。
皇帝很喜歡看她安安靜靜躺在那兒的樣子。
越睡得長久,他心裡越發的安然。政務煩雜,天南地北的事彙於一室,他再勤政,再果斷老道,麵對一汪一汪的天災,也不免要裡內焦灼。但是,無論有多煩悶,停筆抬頭看一眼那個熟睡的人,好像就就緩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