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麵想,一麵抬頭看向遠路。
陰鬱在雲層裡的雪已經下了起來,白茫茫地遮蔽她的視線,隻有養心殿的黃琉璃瓦歇山頂破大片大片的雪影,與她相行漸近。
養心殿前殿還在議直隸的災情。
皇帝坐在中政仁和匾下一言不發。王授文今日告了病,並不在殿中。於是換了程英執筆。這會兒墨都喂飽了筆毫,宣紙也鋪好了半晌,皇帝卻一直沒有開口述旨。
程英畢竟上了年紀,在養心殿裡站了大半日的規矩,眼睛都凹了。
他正要抬手揉眼,卻聽皇冷笑了一聲,手中的朱筆隨手拋下,啪地一聲摔到地上,張得通趕忙蹲身去撿。
“聖賢之書爛肚,春闈,秋闈,,給朕朝廷就挑出了這些膚淺之徒。”
程英知道皇帝說的是之前禦史奏報的京城幾個舉子,陳文柄,張虛良等人執筆的文社刊論。其中有人以董仲舒的五行學說,闡述宅異之因,本質無非妄解“凡災異之本,儘生於國家之失。”
王授文深知,這些人無非是被張孝儒等人利用。而八旗的各大門戶不滿皇帝從他們的銀庫裡薅錢給直隸三河的凍死鬼們使,才都跟著附和上去。隻是,他們畢竟不敢明說皇帝的不是,因此就把矛頭對準了他們這些受皇帝信任的漢人,自己的女兒無非是代他們這一黨的人受過,成了個活靶子。
王授文此時是有話不能說,見了皇帝又著實難受,因此才告了病假。
程英多多少少知道王授文和王疏月的處境。這會兒聽皇帝這樣說,忍不住道“臣為萬歲不平。”
皇帝寒聲續道“查封孟林的幾個舉子結社。”
程英道“那陳文柄,張虛良等人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皇帝沒有立即回話,沉默良久,起身走到殿門前。
那日殿門並沒有完全地閉合,內暖外寒,輕易地引出了穿堂風。炭火在雪沫子下麵劈裡啪啦地響著。皇帝望向養心殿外白忙忙的雪道,不知不覺有捏了拳頭。
“程英。”
“臣在。”
“這些人交給刑部議罪,你去給王授文傳旨,讓他去刑部同議。”
程英應是。又道“恐怕王老大人,要告避嫌”
皇帝擺了擺手,止住他的話道“朕知道,那裡麵有他的學生,你告訴他,他的想法,就是朕的意思。仕子乃朝廷之磚木,況都是年輕的血肉和脛骨,本不該拿去給醇親王這些人做杠子敲。朕想過,刑部揣朕的意思,怕會見頭顱。但那不是朕的本意。王授文把這一層悟到了,就不敢再跟朕說什麼避嫌。”
程英動容。
他也算是皇帝相處了很多年的老臣子,見慣了皇帝的疾言厲色,為政從不手軟,他原本以為,陳文柄這些人年輕人難逃一死。但他不曾想,這位同樣年輕的皇帝,竟有心胸和深意,來恕這些人。
說來都是寒窗多年苦讀上來的人,他對這些後輩也是有共情之處,見他們掙了命出來,心裡感懷,人又上了年紀,想著眼睛就發紅。
“皇上仁慈。”
皇帝沒再說話,君臣兩個同望道上密密麻麻的大雪。
感受,情懷在各人的心裡,不儘相同,但又都需要時間來慢慢平複。
約摸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殿內炭火已經燃儘一會兒了,程英的背脊漸漸生了寒意。他正欲開口說什麼,卻聽何慶在殿外回道
“萬歲爺,主子娘娘請見。”
皇帝“嗯”了一聲,鬆開負在背後的手,對程英道“你跪安吧。”
程英便不再說什麼,應了“是”跪安。
剛走出殿門。便在月台上看見了候立的皇後。
她今日穿著一身正紅色的氅衣,外罩銀紅色猩猩氈的鬥篷,立在厚而密的雪中。神色竟被那端正的顏色襯得落寞。
程英請了個安,並不敢多言,冒雪繞到江山亭後去了。
前麵殿門洞開,張得通迎出來,恭聲回道“萬歲爺去後殿了,奴才引娘娘進去。”
皇後褪去身上的鬥篷,遞給孫淼,讓她在外麵,自己跟著張得通穿過“恬澈”內門,一麵走一麵道“今兒議事,王大人不在麼。”
“哎喲。”
張得通舌頭打了個顫,後宮不得乾政,這話皇後問出來,他又不好不答,答了呢,好像也是大錯。
“說是告了假。娘娘,您快進去吧。萬歲爺次間等著您呢。”
皇後不再與他多言,獨自跨入了西次間。
皇帝正在更衣換常服,禦前伺候的宮人捧盆的盆,理衣的理衣。見皇後進來,皆停了手上的活路,規規矩矩地跪了一地。
皇後向皇帝行過禮,直身道“你們都下去。”
宮人們應聲魚貫而出。
皇帝鬆了鬆領口的扣子,平聲道“有話要回朕。”
皇後深吸了一口氣,應聲道“是。”
“坐下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