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垂下手,仰頭望著他道“我就怕您這樣。”
皇帝搖了搖頭“你放心,朕沒什麼。”
王疏月捂住他被雪風吹冷的手,往懷中捂去。
“我也知道您會這麼說。”
皇帝低頭看向她,房內炭暖,她隻穿著一件暗繡的單衫子,背上罩著白狐狸毛的大毛毯子,身子越發顯得單薄。
皇帝想要把手抽出來,卻一時沒有抽動。又不敢使力太過傷著她,隻得壓聲道“鬆手啊,朕坐會兒就暖了。”
王疏月搖了搖頭。
“哪有那麼容易暖,今年這個冬天,這麼長這麼冷的,我在翊坤宮裡,都很難睡暖。彆說您今兒在宮外行了一日。”
皇帝笑了一身,在她身邊靠坐下來。王疏月輕輕地往裡頭挪了些身子,好讓他坐得寬泛些。
“疏月。”
“嗯”
“朕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父子成仇,這個仇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累成的。”
皇帝的很多情緒都是不入俗的,他無法像民間的父親一樣,扶在幼子的棺槨上,混沌地哭一場,也不能感同身受地寬慰同樣傷痛欲絕的母親。
一貫冷靜自持。哪怕裡內悲哀,外麵看起來,還是那麼得不近人情。
甚至反而從這個孩子身上,回溯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時代,回溯到了當年的父子相殺,帝位更迭的慘烈上去了。
王疏月沒有立時應他,偏了脖子靜靜地靠在皇帝的肩膀上。
“您哭過嗎”
皇帝側頭看向她,她就這麼堂而皇之的扶著他的手臂,周身滾燙地靠在他身旁,問著不怕死的問題。
“放肆。”
雖是嚴詞,但他的聲音並不大,甚至帶著一絲舟車勞頓的疲倦。
王疏月沒有在意這兩個他慣說的字,反而閉上眼睛,聲音輕若撫錦。
“主子,我跟你說句心裡話吧。我一直覺得,父子類君臣,綱常大如天,在一起相處的越久,反而越相互懼怕,說不出心裡的話。我和我的父親,也是一樣的。”
皇帝胸口慢慢舒出一口氣,低頭道“你為什麼這樣說,王授文對你不好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不是,父親對我很好,但他也把我當作家族的一分,他想得事,比我和母親都要無私。反而我和母親,隻關注生活裡的那些瑣碎,時常覺得,他是個無情無義,不在乎子女感受的人。”
說著,她抬起頭來。
“在遇見您以前,我都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後來,跟了您,才覺得,自己妄稱半個臥雲,實則膚淺至極。人生在世,並不能脫離父母兄弟,家族子嗣,肆意而活。雖然從前的老莊之道下,也出了不少的賢人,但魏晉竹林之小,通共也就容下了七賢。往後千百年,大多數的人,都活不出那時的孤獨風流。父親不能,先帝爺更不能。您問父子為何要成仇,我並不敢解,因為我現在也解不開父親和我的心結。”
她說這話,皇帝卻陡然想起,王授文為了王疏月,唯一一次在自己麵前自稱奴才的場景。
究竟是件什麼事,皇帝已經記不清楚了,但那個曆經兩朝,自認文心無愧的飽學之士,到底還折了那一絲傲骨,為給自己血脈求一段平安。
“你和王授文有什麼心結。”
王疏月笑了笑“我猜,父親見我在宮中艱難,也許是很自責的。但我也無法當麵告訴他,其實,我跟著你過得很好。也很想告訴他,我明白他為我們王家付出了多少,為我和我兄長的前途,思慮了多少。我不怪他,反而很想謝他對我的恩情。”
說完,她咳了一聲。
“但是,他不會聽了,就算我說,他也會覺得,我在說場麵上的假話。還會覺得,我是在怪他。這就是您所謂的父子成仇吧。我們和父親命運相互羈絆,早年,父親強勢,子女不敢反抗,晚年,子女大了,父親又怕子女記恨,反而更加疏遠。不如幼子早亡,父親無從記恨,才會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地心疼那個和他無緣的孩子。”
她說到最後,伸手抱住皇帝的身子。
“所以,您一定很難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