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所有的脾氣, 忽然被她那一句:“我不怪你。”給摁滅了。
抬頭又看見了她那雙無波的眼睛,眸中含著水光,輝映枕邊的一盞燈。烏緞般的頭發此時全部垂散, 有些遮在手臂上, 有些壓在脖頸下。金翹和吳宣在榻上堆滿了大毛皮子, 雖已是三月,卻擁得她像一隻幼獸。
“你是不是哭過啊。”她溫柔地問出聲。
“放肆,朕會哭?再胡言亂語,朕也給你記一頓板子。”
“你給我記了七八回板子了……等我好了,一並清算了吧。我也不想……總是欠著你。”
“你……”
皇帝哽得咳了一聲, 繼而轉向一旁, 自嘲般地笑了笑, 口舌之爭上, 王疏月向來是他的死穴。懟不贏, 或者說, 舍不得贏, 總之最後他要繳械。此時索性不爭了,仰頭望著房梁歎道:“算了。”
一麵說,一麵終於站起身,走到王疏月的榻前, 撩袍屈膝,蹲下身來。伸手握住她露在細風裡的那隻手。兩個人手掌的溫度並不想相同, 她雖被擁在毯子裡, 手掌卻是冰涼的。皇帝索性用兩隻手包裹住她的手掌, 一點一點地將掌心的溫度渡給她。
王疏月慢慢地側過身,含笑望向他。
“賀龐。”
她還在叫他的名諱,這回皇帝沒有斥她,認命地笑笑,淡道:
“說嘛。”
“我們漢人喜歡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吧。”
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孱弱無力,卻越發顯得溫柔,暖融融的透窗風攏動耳旁的碎發,雖已為人母,但眉目間仍是女子乾淨的少年溫意。
“那是說,我的命是天定的。我和你的緣分也是天定的,若不是在乾清宮前麵跪那一夜,我也就不能走到你身邊來。所以啊,你信我嘛,我的身子不是你傷的,我也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皇帝沒有立即應他的話,轉而望著她那隻纖弱的手。那手的拇指和皇帝自己的拇指輕輕摩挲在一起,克製又溫柔的肌膚之親,讓他漸漸鬆開了喉管。
“朕在想什麼,你是不是都猜得到。”
“我不猜,早就被您氣死了。”
“哈……朕有那麼氣人嗎?”
“不□□人,有的時候,還有些嚇人。”
“比如呢。”
“比如……周明吧,這幾日恐怕快被你嚇死了。”
皇帝不應聲,鼻腔中卻發出了一聲自嘲的笑。抽出一隻手,拂了拂她臉上的碎發。
“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不罵朕。”
他說完,很接地氣地吸了吸鼻子。
王疏月不禁想去捏捏他的鼻頭。
說起來,皇帝不吼人的時候,看著還算是溫柔的。
“您不惱,好好跟我說話,我就不罵您。”
“朕什麼時候沒對你好好說話……”
他越說越心虛,越說聲音越小。接著逐漸回憶起過往的相處,交鋒。他這個人,好像就不知道什麼叫憐香惜玉,回回都輸,還次次不讓,這幾年被她牽著,該說的,不該說的,胡亂說了好些。現在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好笑。
“主子。”
“什麼。”
“您有幾句話,我一直記到現在,以後也會一直記著。”
“哦,朕還對你說過好話啊。”
“很少,就兩句。”
“嗬,是什麼。”
“一句是在養心殿,你跟我說,‘王疏月,你好好活著。’另一句是在普仁寺,你對桑格嘉措說:‘朕與和妃,是有願同流的人。’這兩日我睡著,一直在想這兩句話。其間我很想很想告訴你,我會好好活著,做與你有願同流的人。”
皇帝托著她的頭,撐她慢慢坐起來,又拽過一旁靠枕墊在她的肩下,扶著她靠下來。一麵道:“還好,你還知道你要給朕活著。”
“是啊……”
她靠枕頭上,重新凝向她:“所以主子,不要怨恨,不要遷怒。也不要吼底下的人。”
她果然還是很了解他,知道他的脾氣。猜到了就算她從鬼門關回來,周明,金翹,還有幾個接生姥姥,內務府和宮殿司的相關人,甚至皇後,都要受他的責。所以,勸他放過自己後,又勸他放過旁人。
皇帝原本想說:“自身難保顧好自己就是了。”
但話到嘴邊,不知道為什麼,又沒有說出來。握著王疏月的手,沉默了良久,終在鼻腔中輕輕“嗯”了一聲。
西暖閣內為她燒了炭,室內溫暖得很。
她醒來以後,臉色到是越來越好。炭的暖漸漸在她臉上熏出了紅暈。皇帝覺得自己懸了三日的心,終於是一點一點墜了回去。
她活下來了,這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