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個春季,皇帝的事務都非常繁忙。科爾沁的達爾罕親王親自上書為皇後請罪陳情。
然而這本折子在南書房的禦案上卻整整留中了大半個月未發。皇帝一麵壓著這本折子, 一麵開始著手對理藩院進行改製。
四月底。十二奉命監理理番院, 此即“以王公大學士兼理院事”。
監理的這道旨意是王授文替皇帝擬正的。
那日南書房值所裡的人都下了值,南書房中也通共剩下了王授文和十二兩個人。皇帝在臨摹祝允文的《唐詩將進酒曲》一卷, 那是一副草書, 筆勢遊龍擺尾,筆鋒淩厲。皇帝寫得酣暢淋漓。
至末尾處, 皇帝自如地收了最後一筆,方抬腕自賞, 隨口喚讓掌燈。
又對十二道:“你過來看。”
十二應聲走到案前, 撐案細觀,笑道:“皇上的筆力越發勁了。”
皇帝握著筆, 平聲道:“從前雖設理藩院四司, 但在蒙古舊藩眼中, 仍是當年未入關那個蒙古衙門, 如今理藩院官製體統與六部相同,何該有力強治。”
觀字說政。
十二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
大清入關後,滿蒙雖為君臣, 但兩方都在刻意弱化這一層關係。蒙古的先後與三代君王聯姻,中宮之位, 以及遵循立嫡傳統而來的大統傳承,無不彰顯著蒙古的尊貴。先帝那一朝倚重蒙古, 自己的兒子凡娶蒙古旗女子為福晉者, 若有夫妻不敬之事傳之朝內, 輕則下旨申斥,重則有降爵之懲。
但這畢竟是一個階段內,短暫的榮辱與共而已。
君臣有天地之大彆,為君為主者,類皇帝這這樣的人,早就把眼界四海天下地放了出去,怎肯讓自己後代子嗣的血脈被迫延續自蒙古一脈,怎容忍治國安天下的大事,要受蒙古勢力的掣肘。
十二想完這一通,不由抬頭對皇帝由衷道:“皇上聖明。”
皇帝應道:“木蘭其所乃八旗遊牧地方,甚屬緊要。”說著,他就著手中的點向王授文道:“這樣,王授文,你手上擬的旨放一放,今兒晚了,明日你和程英,並豫王都議一議,看在理藩院下,如何設巡按禦史的職。議好了擬旨,朕一並用璽。”
王授文忙起身應“是。”
十二道:“皇上,今年八月的秋彌……”
皇帝壓手示意他暫時止聲,自己從案上拿起那本留中半月的折子,“朕晚上複達爾罕的這一本,等朕複完,再同你議八月的事,你如今且知道一樣,今年的秋彌,朕是要去的,也要奉皇太後去熱河行宮療養。但今年不同往年,內務府和熱河兩處,著手必要的事,餘下的,讓朕再想想。”
“是,臣明白。”
“嗯。跪安吧。”
十二辭出去,王授文也正準備跟著一道辭出。
誰知還沒開口,卻聽皇帝道:“王授文,朕有話問你。”
王授文隻得站住,回身垂首候著皇帝的問。
皇帝擱下手中的筆,靠坐在書案後的禪椅上,平聲道:“朕聽豫王說,你不肯準王定清向內務府遞職名請見皇貴妃。”
皇帝一下子從政事裡抽離出來的,說到了家事上來,王授文竟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正思索凶吉,卻見皇帝交手抵下顎,看著他道:“什麼緣故。”
“子……不識體統。”
皇帝白了他一眼,壓聲道:“王授文。”
“欸,臣在。”
皇帝的聲音一重,王授文慌地屈膝跪下。那膝蓋和地麵磕碰的聲音,引得皇帝閉眼側麵,實是不知道說什麼好。這父女兩個也是有默契,彼此明明牽掛思念,在他麵前非得裝得一副恩斷義絕的模樣。
“起來起來。朕提這個事,不是要斥你。朕……”
怎麼說呢,直說自己想讓王疏月見見她父親,和她那個即將遠任的兄長嗎?
皇帝抓了抓頭,實在說不出口。同時也搞不明白,明明是王授文憂懼外戚之嫌不敢過多與王疏月接觸,自己大度給他們父女,兄妹施恩,怎麼到頭來,皇帝還覺得自己反而怯得很,好像話一旦沒說好,就會丟了威嚴,或者,又嚇到這個酸腐老頭,越發要和自己的女兒斷絕關聯。
“何慶。”
“奴才在。”
“傳朕的口諭,命王定清明日向內務府遞職名。”
“啊……”
何慶被這突如其來的口諭給逼地發懵了。眼見皇帝要發作,趕忙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是,奴才明白。”
皇帝點了點王授文的頂戴:“你明日也去!”
王授文聽了這兩句話,不敢抬頭。愣愣地跪在皇帝麵前,眼眶慢慢有些發潮。他一直把自己當外臣,奉行的是疏遠女兒,即保護女兒的道理,五六年間,王授文一直把王疏月一個人丟在後宮,之前慎行司的拶刑,還有“月宿衝陽”的天象之說,他不是不知道。但是,無論王疏月受了多麼大的苦痛,他都從來不肯在皇帝麵前過問一句。
要說愧疚,他當真是愧疚得心碎。
奈何就算偶爾見得了麵,也得守著君臣的規矩,不能親口問她一句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