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恒寧的聲音把他從那一段回憶裡拽了回來。
“啊?”
恒寧指了指案上的茶水,“沒什麼,茶不燙了。”
說完,他給自己斟了一盞,托在手中,慢慢地走到他身邊,靠著茶案地邊沿站著。
“你怎麼也過來了。”
“來傳皇阿瑪的話。”
“哦。”
他說著便要放茶行跪,恒卓忙擋住他,“不是口諭。皇阿瑪讓你不要長守,早些安置。”
恒寧站直身子,衝著他笑了笑,“才這個時辰怎麼叫長守。”說著,他端起熱茶來,喝了一口。從新在他身邊靠下。
“我聽張博平他們說,等母親下葬,皇阿瑪會派你走一趟蒙古。”
恒卓沒有否認,卻也沒有出聲,端茶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他的話。
“兄弟幾個裡麵,我到是誰都不肯服,但哥你,我是服的。”
他聲音裡帶著坦然的笑,聽起來很舒服。恒卓借著燈火側麵望向他,他才過二十五歲,麵目清俊,眉目之間著實有幾分王疏月的影子。性格也像她,溫和爽朗,時時讓人如沐春風。
朝中很多漢臣都喜歡結交他,甚至不顧避諱地大讚其賢。
一方麵是因為他的出身,還有一方麵,是因為他確實有個好心性。不卑不亢,不避事,也不張揚,用心竭力地辦朝廷的差事。私底下寫得一手極好的字,儘得其母的真傳。然而,這大部分都是假象。
認識二十多年,恒卓一直覺得,這個“寧”字,當真是錯給了他。
恒卓想著,慢慢收回目光,伸手端起那盞半冷的茶,陪著他一道靠下。
“也就你會這樣說話。”
“不這樣說,怎麼說呢。哥你不容易啊……”
他說完,也側向他,舉杯在他的杯盞上一碰:“張博平那些人,一直希望你對狠些吧,我看著哥在他們麵前替我抗了這些年,真的替你累。”
“你胡說什麼。”
“是不是胡說,我還這麼年輕,人雖然笨,眼睛又不瞎。”
他說得恒卓想笑。
少年時代,恒寧是恒卓的跟屁蟲,無論他走哪裡,他都要跟著。在上書房第一次默誦《詩經》,默完《秦風》裡《無衣》那一篇,回來非要把王疏月和恒卓拉著並排坐著,聽他一個人,認認真真地高誦。
那個時候,他也像如今一樣想笑。總是荒唐地覺得,自己這個弟弟是個傻的。
後來他長大了,稚氣退掉了之後,也漸漸修出了些性子,人前講究長幼,身份,人後卻還是和從前一樣,在他麵前,什麼話都是實打實地說,連去年,張博平等人上奏,指責他在工部辦差不善,他也堂而皇之地攤在恒卓麵前說,說完甚至還不忘問他:“哥啊,你說這回我要在養心殿跪多久……”
恒卓氣兒不打一處來。
“跪多久!我看你得去宗人府裡跪著。”
“欸,對,說不定還真的去宗人府裡住著,到時候,你得替我跟我母親多要幾盒子茯苓糕。”
“恒寧!我沒再跟你說笑,你明知道……”
“知道知道……你比母親還能念我。”
“你以為我想念你啊,要不是看在和娘娘的份上,你圈一輩子我也不會過問一句!”
他看他真急了,忙笑著倒了一盞茶給他:“我說著玩的,哪能真就去傻跪著,我是有分寸的,刀在皇阿瑪手上,我殺人不見血,倒沒甚,就是擔心哥你不好做,”
恒卓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茶:“你護好你自己。不要讓和娘娘憂心。”
“好好,哥,你不要拿馬臉懟我。”
這些場景都還曆曆在目。回想起來,實令他慶幸。
不管他們身後的勢力,如何角力,至少他們沒有漸行漸遠。就好像翊坤宮中溫暖的時光一去不複返,兩人卻都不曾一刻,想要將他抹去。
“恒寧,二十幾歲的人了,說話還是沒個正形,在和娘娘靈前也這樣。像什麼樣子。”
身旁的人聞言卻笑了,接著又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道:“你叨吧叨吧。我不還口。”
說完,他望向杯中,聲音卻突然傾輕下來。“母親從前最不願意看到我不尊重你,以前我還不知道為什麼,如今倒是慢慢懂了。”
恒卓一怔,忙接道:“為什麼啊。”
“因為母親知道你最怕什麼,但她不會問你,也不會跟彆人說。他好像知道有些死結子解不開,隻能讓我這樣的人,亂七八糟地一通亂扯。”
說著,他手舞足蹈地抓了一陣,一點都沒有皇家儀態。
然而,恒卓卻一點也不覺得反感,伸手捏住他的手腕,“有燈火,你穩重些。”
“你看,你就不生氣了是吧。”
“在和娘娘麵前,我不會生你的氣。”
“對,你都看在母親麵子上,我知道。”
他說著,又撞了一下他手中的杯盞。
“欸,哥,說真啊,該爭的爭奪,我對你後麵那些人啊,從來沒有手軟。”
“對,你從不手軟。”
他聽完,仰頭笑出了聲。轉而又道:“不過,哥,我一直記著母親的話,一生敬重你,與你同袍。”
恒卓喉嚨一酸。不由地朝著王疏月的靈柩望去。
她已經不在了,可是就算她在的時候,他們兩個男人也未必肯在王疏月麵前說出這樣的話。雖然彼此在調侃互懟,卻又帶著難得真心。
為了這“與你同袍”四字,他真想將手中的茶換作酒,和恒寧痛飲一杯。
“你有沒有答應母親什麼啊。”
“有。”
恒寧聞言來了興趣,站起身將臉懟到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