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關雎(1 / 2)

帝師係統 馬桶上的小孩 13687 字 11個月前

黑色馬車駛過高低不平的石道,木輪包裹著一層黑色牛皮,駛過落滿薄雪的路麵,像是墨輪從白帛上滾過,留下兩道平行線。

馬車巨輪高頂,四麵有星月浮雕,鑲著些綠鬆石,烏木黑中透著鈍光,一時讓人覺得像是黑鐵,沉重無比。雪驟風急,前頭七八匹鬃毛蓬亂的大馬,頸麵相挨擠在一團,汗氣熱息從馬身上蒸騰在一處,馬蹄飛揚,將這輛巍峨氣勢的高車朝前拉去。

高車駛過一段白牆黑瓦的院外,停在了木門外。

木門毫無裝飾,半扇門下是潲雪的濕痕,淒苦的緊閉著,屋簷下掛著兩個八角銅鈴。

銅鈴上也有星月紋飾,鑲嵌綠鬆石,被大雪狂風吹得在屋簷下亂轉,金戈鐵馬似的叮當作響。

車門打開,風雪灌進去,一個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頂著風雪急匆匆從車上下來,雪下的驟然,一團團砸下來,雪塊之間,隻見得下車之人身量極高,裹著厚厚的鼠灰大氅,頭發單髻束在頭頂,無冠,隻有一枚鐵簪。

門打開,裡頭老伯探頭,嚇了一跳:“大君——不是後日才歸來麼?怎的連護衛都沒有,就一輛大車回了郢都?!”

來人地位高貴,白伯的語氣卻有幾分熟稔。

楚王沒說話,仰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狂舞的風鈴:“誰拿來的鈴鐺?”

白伯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宮裡前兩日送來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宮裡便送來了許多套風鈴,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掛上了這套大些的。”

楚國自百姓至宮內,皆以風鈴為護,認為風過鈴響,便是邪祟被抵擋在宅外身外,與主人的氣神搏鬥發出的聲響。

鈴鐺厚重多簷,則能對付更大的邪祟與厄運。

甚至是死亡。

他仰頭望著那鑲嵌綠鬆石的青銅鈴鐺發了瘋似的打轉,聲音激蕩,長街兩端可聞,仿佛是聽見死亡在瘋狂叩門,對他大楚的氣運刀劍相向。

荀君確實算是大楚的氣運。

楚王不說話,側身擠進來,大步往院內走去。

荀君病重,幾日間就沒醒過。

這是沒對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帶眾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從身側打量他的神色。

列國君王的相貌,大抵與國之氣度近似。

晉君堅毅質樸,齊王豁達多變,秦公激進勇武。

楚國這位年輕卻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國的麵相。

楚國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論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態、瓌姿豔逸。

身量修長,骨骼約素,裡子七分浪漫多情,麵子三分明豔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實現諸國對楚國浪漫風骨的千萬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時,慣常把那淡墨似的細密睫毛耷拉著,眼角狹長微翹,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時,偶爾抬眼,驕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啞怠情的聲音施舍你一聲輕哼,示意他隻有半分耐性了。

但誰也揣不準他的耐性還有多久,指不定下一個轉眼,他便陡然爆發。那張不甚端方的明豔麵容,便如一池靜水被陡然掀翻,驚濤駭浪從頭澆下。

等他怒了,再覺得外頭所謂楚王沉迷聲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聵,瘋癲無常的是假話,就已經來不及了。

沒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這裡是荀君在宮外的宅子,素樸冷清,嗅不出幾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蟲鳥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歲做了王師開始,便在宮裡久住,這宅子是幾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牆池廊是規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卻極其敷衍。

就算修了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宮內,並不常來。

大君也不常來,可他甚至不看腳下,熟路到閉著眼睛似的往裡衝。

白伯心提起來了。

大君帶兵出征之時,荀君本應一同前往,但突發急症,臨出郢都之前病倒下來。大君卻不能不走,時時來信問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張牘之後就再也難拿動筆了,其餘信件均是門客模仿字跡而寫,到最近半月,他連醒的時間也不多了。

楚晉之爭已持續很多年,這次大戰決定了楚國是否能收下河間重地,進一步在中原站穩腳步,誰也不敢亂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連同門客瞞了一回。

卻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門客篆記,大君都未曾生疑過。這一回白伯自作主張,模仿荀君口吻寫了封短箋,大君竟然在大勝晉國後,一個人提前趕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內走,臉色愈來愈難看,他行至長廊一半,忽然頓住腳步。

白伯還以為他不敢見荀君的病容。

卻不料他陡然轉身,一把拽下長廊兩側卷起的竹簾,掛竹簾的串珠如落銀盤甩了一地,竹簾上的落雪也紛然揚起,驚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彎腰。

楚王單寒的聲線,仿佛是鐵線在刮剮他們的骨肉,:“就你們能照料他?!這甚至還掛著夏日的竹簾,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這個樣子?!還是說你們這群奴仆無心無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與眾奴仆連忙跪伏下去,寬袖掩住地麵上狼狽滾動的串珠,心下驚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單薄的青衣,竟一腳要朝白伯踹去,白伯連忙抱頭,大君卻又覺得荀君就在屋內,或許能聽得見這些動靜,便頓住身子,一腳踢開地上的竹簾,兩手插回寬袖之中,就像是剛剛的話沒說過似的,姿態如去祭天昭地般肅然,在一片寂靜中轉身快步朝裡屋走去。

屋外掛著幾支銅鈴,屋內掛著幾層厚厚的毛氈,郢都潮濕,但像今年這樣的大雪還是少數,毛氈是嶄新的,銅火爐在房間角落裡暗暗的燃著。

荀君的奴仆見楚王進來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簾子掛起了半麵,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節如玉,冷淨纖細。

那曾經圓潤光潔的指甲顯露出一些生息將逝的灰暗,但那纖瘦的手竟然抬起來,對著他如喚貓似的輕輕招手,啞著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門口的楚王猛地一激靈,心裡頭的火騰地燃燒起來,驚喜的踏過地毯,伏在床邊,一把抓住了那隻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領和床頭的被褥中輕輕又喚了一聲,辛翳連忙伸出手去,將他的麵容小心翼翼的從捧出來。

荀南河麵色晦暗,眼睛卻是活的。

他麵上一向不多顯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複無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個木偶似的,偶爾才會清風拂麵似的顯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纖瘦,兩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個時辰不亂動半分,卻隻有那雙眼睛,細細將所有事兒和人在心裡盤算。

荀南河瞧見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臉,勉強勾唇笑了笑:“聽你在院裡又發脾氣,怎麼,我還沒走你就要欺負白伯了?”

辛翳平日裡囂張驕矜極了,到他這兒瞬間變了臉,年近二十,卻撒嬌似的將臉放在他手心裡:“孤、我才不會對老師的人做什麼。”

荀南河聲音疲倦:“我隻是師,還不老。不過,就算你欺負人,也無所謂了,反正我也不會知道了。你要真做什麼,我也不會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驚愕,又似心涼了半截。

荀師是覺得隻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會對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還是不相信辛翳會信任他。辛翳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太多了,卻看著荀南河臉上的疲倦與灰敗,說不出來那些解釋。

他不想再談任何朝堂之間的事了。

辛翳輕聲道:“還是因為臨走前咱們倆那點爭執,你終究是生我的氣了。”

南河:……

南河心道: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說了多少回沒生氣沒生氣,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當她是在虛偽。

她是那種生了氣不動手還裝原諒的人麼?

再說了,若不是因為辛翳自有主張,開始跟她之間有了對抗,她的“帝師任務”也不會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養孩子,也要孩子開始有獨立精神了,爹媽才能放手,才算是養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聽話乖巧,她哪裡是養君主帝王,豈不是養了個愚孝呆子了麼?

奈何這幾年,辛翳愈發聽話,簡直乖如小奶狗,動如小尾巴,在列國之中頂著暴戾任誕,狂妄貪樂的名號,在宮裡卻恨不得拱到懷裡仰頭聽他說話。

明明他也早能獨當一麵,就因為太乖……係統一直不給判定任務成功。

在這個任務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話說當年他們剛認識的時候,辛翳十二歲,往她脖子裡塞雪球,往她被窩裡扔□□,不學無術還特能作,皮的她牙癢癢,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結果到了這幾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還是說這孩子長大了轉了性,怎麼就再也不複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說十九了快二十,正該是跟家裡長輩爹媽鬨得咬牙切齒卻又有點互相理解的時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這孩子媽不在爹早死,早年針鋒相對,後來又心疼他,她就又當爹來又當媽。

是因為她身穿男裝之後風姿俊逸太迷人?還是說她知識淵博學識過人折服了他?總之這孩子好像就沒有過青春期的反叛,一路往戀父情結上飛奔而來。

小時候死梗著脖子不肯叫他一句荀師。

長大了把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往她懷裡蜷著叫先生。

南河也糾結。

小時候雖然是氣人,但大了……是不是有點太粘人了。

南河無奈,隻能開始沒事兒挑事兒,恨不得把自己再弄成亂臣賊子,滅國奸賊——

她都做好自己被辛翳手刃的打算了,但就在幾個月前二人爭吵時,任務竟判定成功了。

南河內心也有一點點複雜:孩子終於長大了。

她也就隻能教他到這兒了,任務一結束,她就要離開這裡,往後再也見不著了。

或許到那時候,他慢慢就好起來了吧。

南河轉過臉來,說的倒是真心話:“我沒生氣,真的沒有。”

辛翳越聽她這樣說越不信。

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為觸到了南河的根基,他若是發火,甚至扇他一巴掌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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