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螽斯(2 / 2)

帝師係統 馬桶上的小孩 10885 字 11個月前

緩緩走來的人就像是裹挾著風雪,從頭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頭發與眉睫,沒什麼血色的皮膚與幾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細看,幾乎和雪融為一體。重皎走過來,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極長,幾乎墜地,脖子上戴著兩圈精細的銀飾,衣領袖口綴滿貝殼珍珠層磨成的小圓片,隨著他的動作流光溢彩。

他隻把頭發挽起來一半,餘下的雪白長發披散過腰,發髻上還插著幾支白鶴羽毛,耳朵上帶著玉墜。

辛翳看著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靈巫,講究以色迎鬼神,樣貌不美或氣質不高潔的人,基本也與祭祀活動無緣,隻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禮服大多都騷包花哨,但今日是為荀南河行“複”禮,想著重皎這一身是用‘色相’召喚荀南河的鬼魂,他心裡總覺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邊,你也敢這樣坐。”

辛翳兩頰被燒的有些發紅,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來,暴打我一頓。若他能起來,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應。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這大巫,說不定就因為你打扮的太過花裡胡哨,就不肯回來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動了動:“我也希望他能回來。能耐心的聽我說完,卻仍然一臉不信。”

辛翳往憑幾上一仰,晃了晃腳:“記沒記得,以前我們都在這兒上課。孤還算是認得不少字,能讀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學了一身巫術,十五六歲了,竟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還要他從頭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時候就原箴學得最好,範季菩卻頑皮,老是把他氣得不想說話。聽說您招原箴與範季菩二人回來了?”

辛翳點頭:“荀師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這兒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這會兒不是敘舊的時候,你病了,行完‘複’禮,你也早點回去。讓人把宮內外的鈴鐺都收起來了吧。”

鈴鐺雖然能與邪祟作對,守護宅靈,但畢竟是“複”禮,若真的能喚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鈴鐺所擋在宮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來,將搭在肩上的披風遞給景斯,道:“嗯,走吧。”

複禮,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側屋脊上,衝著北方,不斷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後七日,將他的靈魂召喚回來。

辛翳年幼時,他父親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聲嘶力竭,也沒有見父親的靈魂回來。想來他母親死的時候,父親也一定很難過,也曾站在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圖讓自己的聲音穿過大巴山,到更遠的地方去。

但回不來的終究是回不來。

他受南河影響很深,也是不大信靈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跡發生。

等兩個人都順著梯子爬上去,踩過積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幾年沒有爬過房頂了。其實還有好多人想為荀師招魂,但我沒讓他們來。”

重皎:“招魂這事兒,彆人做也不合適。沒人比你跟他更親近。等入殯時讓他們再來吧。你準備好了麼?男子稱名,女子稱字。你就喊南河,應該就可以。”

辛翳忽然慌了一下神。

那荀師該……

重皎:“怎麼了?”

辛翳不說話,神情複雜。

重皎以為自己看錯了,但他臉上似乎有幾分恨。

辛翳確實恨。

荀師甩手,輕飄飄的走了。沒有一句解釋,沒有一聲囑咐。

獨留辛翳一人在給他沐浴更衣準備小斂時,跪在榻邊,呆傻的望著他的身軀。

辛翳承認自己也曾肖想過荀師脫下深衣之後的模樣。

曾經他穿著中衣的一個背影都要他魂牽夢縈,心頭亂顫。

這樣為他沐浴更衣,辛翳卻絲毫不敢多想,心裡懷著肅穆,隻希望千萬不要褻瀆他。卻沒想到,衣帶散開,才發現……

不是他。而是她。

辛翳嚇傻了。他甚至給自己臉上來了一巴掌,但眼前的景象還是絲毫沒有變化。

她比想象中瘦弱一些,卻也有著一般女子難及的窄腰削肩,身量修長。她渾身赤|裸,頸上掛著那蜻蜓眼掛墜,無知無覺的躺在那裡。

這大概還是辛翳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裸的躺在他眼前。

隻是他卻怎麼都沒想到,這個女人會是……荀南河。

他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房間外的仆從進來撞破這個瞬間,他腦袋麻了半晌才伸出手去,慌忙的給她掩上被褥,捂著臉坐在榻邊,心亂如麻。

辛翳忍不住回憶起他小時候開始的一個個畫麵。不是他遲鈍,而是……荀師幾乎是大楚無數士族百姓心中清風霽月的君子典範。

多想下去,他竟然覺得心像是墜進深淵裡去似的,被風刮得涼透。

她為什麼不肯說?是提防他,還是害怕?她是覺得自己的身份明說之後就會失去一切麼?她是覺得他在她暴露身份之後不會善待她麼?

連性彆都是假的,荀師對他又有哪些話是真的?

辛翳早知她身上懷著不少秘密……但卻沒想到連身為女子這一點,都對他防範著不肯透露半分。

死前都不肯說一句,她就沒有想過身後事麼?就沒有想過一旦暴露身份會是什麼境地?

是她並不在意?

亦或是說,她有自信,知道他一定會乖乖為她保守秘密?

辛翳心底爆發了太多的恐慌、疑問與怨怒,但那個人卻不可能再回答或解釋了。她連淡淡微笑不解釋都……做不到了。

辛翳抿了抿嘴唇。

不得不說,荀師確實很了解他。

大殮的一切禮節,他都按上大夫來辦,從玉麵玉枕到禦賜的佩劍,從赤金花溫明到她生前所用牘板,都是按照男子規製,他沒有向任何一個人吐露這個秘密。

他也希望這個秘密被帶入墳墓。

辛翳猶豫了一下,還是向北方喊道:“南河!”

對此有失望,有不滿,有酸澀難言的狠或者怨又怎樣,他還是希望她回來。

“南河!”

辛翳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特彆傻,卻又飽含著數百年來各家屋脊上無數次招魂複禮的希冀。就是希望她回來,就是抱著最後一絲微茫的希望在努力著。

對於生死這種不能把控的事情,就算再不信天命的君王也會想懇求老天的手軟。

重皎在一旁輕擊小鼓,卻沒想到辛翳喊了三聲,竟再也不喊了。

重皎:“怎麼了?”

辛翳搖頭,一甩手往下走:“都是做夢。死了就是死了。她不會回來了。”

重皎卻臉色不好,他一把拽住辛翳:“複禮是很重要的。我知道你也不信靈巫。可你就算不信,也要喊他的名字,若真的他能聽到,至少也要讓他知道還是有人想呼喚他的!”

辛翳被他拽住,猛地抬起頭來,慘笑道:“在此之前,我都沒感覺。我都覺得不是什麼大事兒,甚至覺得她就是出遠門了。現在我明白了,要反應過來一個人死,最起碼需要七天。”

重皎一滯,麵上苦笑:“所以,現在你反應過來了?”

辛翳抿著嘴,他站在屋瓦上,院子裡打轉的白色長燈籠映亮了他小半張臉。

宮中這一角難得彙集如此多的燈火和宮人,但辛翳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形單影隻。

重皎大概第一次看到那個喜怒無常的人露出這種表情。

辛翳竟眯著眼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向來讓旁人膽寒,但重皎卻感覺是辛翳自己在冷得發抖。彎起的眼瞼裡,有細流似的水光在睫毛下一閃而過,辛翳聳肩又鬆下,半晌吸了一下鼻子,啞聲道:“她不要我了。”

準確說,她就從來沒有要過他。

她扔下一大堆事情,不解釋,也懶得解釋,拍拍身子就走了。

有她相伴,被她疼愛,被她放在心頭,從來都是一個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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