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驚出了滿身的冷汗。
師瀧也臉色難看,他讓剛剛的變故驚出滿後背的冷汗:“其實,您回朝後,不隻是我,世族宗親一定會逼迫您,王後也可能與魏國聯係,楚國還會虎視眈眈,您仔細思索之後,十有八九是不會立白矢為太子的。那麼說來,白矢離儲位最近的時候,就是今天了。離曲沃越近,他就是離王位越遠。”
晉王身子一軟:“他要殺孤麼?”
他又一慘笑,低聲喃喃:“可謂報應啊。孤又何嘗不是在他年幼時起了殺心……”
師瀧心驚,抬起頭來:白矢是晉王第一個兒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還算受寵,晉國又子嗣稀薄,晉王又怎麼會想殺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時候想殺了他,又怎麼會在他長大成人後要立他為儲君?
晉王唯有二子,一個是寵愛有加卻不願讓他繼承王位;另一個則幼時對他起過殺心卻想立他為太子——晉王這是瘋了吧!
晉王轉過頭來:“你怎麼會想到的?”
師瀧抬袖:“因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藥材的。而舊虞的蔣、狐兩家,都曾有意向讓女兒嫁給白矢,白矢擊退赤狄皋落氏與留籲氏時,曾多次借道舊虞,紮營舊虞城外,顯然與這兩家關係密切。”
晉王緩緩吐出一口氣:“蔣、狐兩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舊虞的老世家了,複國時也幫了我大父一些,隻是這些年沒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夠,便不得朝中重用。他們竟想通過幫助白矢,一躍成為雲台下的大姓?讓人去查藥渣,看究竟是哪種毒|藥。然後偷偷去查白矢的帳內,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藥。”
師瀧:“您是想拿到證據之後再動手?”
晉王微微抬手:“算是最後抱有一絲希望,我想確認這孩子是真的想殺我麼。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為由,請他一個人來,也請衛兵來。我要看到他被當場誅殺。”
師瀧頭低下,半晌道:“……喏。”
晉王躺回榻上,兩隻手放在腹上:“你說對了,孤糊塗了。孤……怎麼能把他當做心頭肉呢?還說什麼回國之後一定要立他為儲,嗬……孤糊塗啊。”
師瀧不敢接話,滿身冷汗的走出主帳。
帳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藍,被露水打濕的草地與營帳都是一片殷藍,薄辰時的炊煙像是被殷藍稀釋的水,倒著彎彎曲曲的往天上流。
師瀧緊了緊衣領,多在主帳外駐留片刻,細細欣賞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藍的,水的倒影也是藍的,他怎麼就沒注意到過。
或許是因為心境也不同吧。
他微微一笑,踏過浸飽雪水的鬆軟泥土,朝軍營另一端走去。
白矢今日醒的很早。
清晨,他坐在帳內的竹墊上,眼前放著一小包黑色的莖稈,切碎,曬乾卻沒有炮製過。他手裡拿著一把小刀,正將那黑色的莖稈削做細末。
他身旁,一個白胖的男子跪坐著,道:“公子,這川烏,真的有那麼毒麼?”
這白胖男子叫狐逑,是舊虞狐家的年輕子弟。
狐氏曾是因政治鬥爭,在四百餘年前逃離晉國,湮沒於戰亂之中,這一支則留在境內,出身鄉野,一直沒有什麼太大的功績,就是擅長做縮頭烏龜,躲過了百年前分晉的動亂,一直活到了現在。
狐氏現在在舊虞也算是當地名望,可是跟曲沃的那些大姓就沒法比了。
幾年前白矢帶一小支部隊去警示晉國東南部的戎狄,經過舊虞,因遭遇暴雨,小隊人馬難行,靴子裡灌滿了雨水,馬蹄開裂,帶的生火的柴火也全部澆濕。
他不得不進入舊虞城中,本來隻是打算像當地的望族借一些柴火,卻沒想到受到了蔣與狐兩家的熱情款待。
這簡直就是從曲沃遙遙伸過來的一條金枝。
就算白矢隻是一個庶子,卻是除了太子舒以外唯一的公子。他作為晉王第一個兒子出生後,晉王給辦了相當盛大的百日;等他長大後,晉王又帶他出來打仗,顯然這個公子也很受晉王重視。
狐氏與蔣氏兩個落魄鄉下家族,在舊虞城內鬥富鬥法好多年,再加上是同為子姓不通婚,更少了和解的可能性。
公子白矢的到訪,更讓他們鼓足了力氣較勁,爭搶著讓白矢去他們的府邸上住。白矢覺得自己又不是來度假的,就拒絕了兩家,住在了城守給安排的一處地方軍營裡。
然而兩家的態度,卻讓白矢感覺到有些受寵若驚。
他在曲沃,雖然看似受重視,但並不算太有話語權。
晉王大多是指使他做事情,偶爾教導他,但並不怎麼與他多探討,也不是特彆親密,最多是有點欣慰和欣賞。而且太子舒在曲沃,比他小六歲,樣貌討喜,又甚得晉王寵愛,還是王後所生的未來太子,更是在朝中被諸位大臣捧著。
而白矢從有記憶開始,這還是他第一次被人這樣捧著。
每個人的眼光都不再帶著審視,而是仰望。
就像仰望晉宮雲台一樣。
那些話語讓他太過舒坦了,就算他的理智提醒他說小心讒言,但他心底還總是在小聲道:
這樣的誇讚總是有根據的吧。
不至於每個人都在說假話吧。
他也被蔣家和狐家盛情邀請,參加過他們的家宴,蔣家與狐家的長輩圍著他問雲台上的景象,問曲沃的吃穿用度,也問晉王的心意。
實際上,晉宮樸素節儉,所用多是舊物,雲台本身雖然壯觀,但雲台上的生活卻不像蔣家與狐家這樣——香風環繞,美女如雲,鐘鼓饌玉,談笑風生。
他心底的豔羨卻不能說,隻能在蔣家與狐家麵前,絞儘腦汁,吹噓起了雲台上的生活如何奢靡,如何不可想象。
蔣家與狐家聽了眼睛更亮。
他們想的是,有朝一日,一定讓家中男子登上雲台,也能入朝為相邦或將軍。
白矢想的是:要是這幫人去了曲沃,豈不是他編的話全都要被揭穿了。
他們又問晉王的心思。
白矢能怎麼說。
晉王的心思,他也不知道。
他卻也不能說。因為他是曲沃來的公子,他是雲台住的貴族。
他隻能偶爾一笑,或故作深沉道:“晉王自有打算,不是我們這等人能揣測得了的。”
但總體來說,他在舊虞是快樂的。這裡簡直就像是從曲沃到戰場之間的一個夢鄉,而當他接受了蔣、狐兩家送來了美人之後,這個停駐享受的夢也多了旖旎的顏色。
蔣家與狐家都希望他能娶舊虞的女子。
但白矢知道,他絕不可能這樣做。
如果他能為王,必定要迎娶他國的公主。
不論是娶秦國公主以續秦晉之好,還是說娶趙、魏女子向東部北部尋求和平。
就算是弱勢的衛、魯小國,那也要是一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