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絕不能讓白矢死在這裡。
那就是絕了晉國的一條路啊!
他點頭道:“好。你去帳中做準備,我一會兒帶人殺進去,你把馬備好在西門處,帶上你的隨從,最好再帶上幾個人,然後逃走。我會鬨大。”
樂蓧也不多說話,隻說了一句“換條乾淨衣裳”,轉身就走,顯然心意已決。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著劍柄,頭也不回。
白矢鬆了一口氣,連忙擦了擦眼淚,對馬廄後招了招手,他的幾個親信正躲在馬廄後。如果剛剛樂蓧沒有同意,他們就會聽白矢號令,一擁而上,殺死樂蓧。
這會兒,他們解開馬韁,裝上行囊刀劍,開始了準備。
樂蓧走出去後,想的卻都是白矢少年時候的往事。
晉王對白矢態度時好時壞,當他顯露出天賦的時候,晉王對他的誇讚與欣賞從來不是作偽;但若是他有一段時間沒有什麼功績的時候,晉王又會當他不存在似的漠視著他。
為此,白矢對於軍功也展露了狂熱。
但又因為他太怕輸,害怕晉王的責罵與失望,他又格外謹慎。
那份狂熱與謹慎在心中交纏著,竟達到了一種刀尖上的平衡,從表麵上來看,他行軍的風格都比較穩,但誰都不知道他的煎熬和壓力。
特彆是當他在軍中官職已高,行軍路線要他製定,勝敗人命全都由他承擔時,他常常自我懷疑,甚至整夜難以入眠。
樂蓧已經不止一次見白矢在大舉進攻之前的夜裡痛哭。
哭這個行為雖讓樂蓧覺得他還是孩子脾性,但這是白矢唯一能發泄情緒又不影響軍中的辦法了。畢竟第二天就要上戰場,他不能喝酒,不能暴食,哭也要注意著彆讓帳外衛兵聽見。
樂蓧聽說之後又好笑,又隱隱有點心疼。
他願意支持白矢,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的能力與晉國的未來;但他不能說自己一點看自家小輩似的偏心。
隻是他卻不知道,就在剛剛,那沾毒的匕首就和他的肚皮隔了幾層衣服。
這時候,天色才漸漸亮起來。無數營帳的布迎著光,金光閃閃,像是無數麵斜對太陽的銅鏡。
天邊展露一絲黃澄澄的光帶,下過雪的厚雲層壓在靠近地平線的位置,營帳的影子被拉得斜長。
南河不知變故,起床時間晚了些,她壓根忘了如何梳女子發式,幸而歲絨不用她說,也到她身後,用油膏將發歸攏,在她腦後梳了椎髻,垂到背中,又從盒中抽出一條暗紅色的發帶給她纏上。
她帶上麵具吃了點飯,等到日頭高上,才有人通報,說是晉王請她過去。
南河走出帳去,歲絨幫她拎著衣擺也少不了下頭沾了一圈泥,南河倒是不太在意。她正要走到晉王帳門口處,也見到了帳外的師瀧。
師瀧正與一仆從說話,那仆從從懷中拿出小布囊來,對師瀧打開,師瀧點了點頭:“你隻拿了一點兒對吧,剩下的還在白矢帳下?好,呈去給大君看吧。”
這仆從才剛進帳,又有一小兵從軍營另一側衝過來,慌不擇路,在泥地裡跑的東倒西歪,衝過來抓住師瀧的衣袖,想要喊什麼,卻又猛地降下音量去。
南河也走到了帳外,聽見那人聲音發抖道:“相邦,被殺了,都被殺了……史官和他的書童,還有您派過去守他的人!”
師瀧:“所以……也不在了麼?”
小兵:“被取走了——我們已經都找遍了!”
南河心底一沉:是有人殺了史官,拿走了晉王之前寫下的告書?
晉國的王位之爭已經激化到這種地步了麼!
卻看師瀧勾唇一笑:“行啊,他坐不住了,連這種事都做出來了。嗬,怕是他都撲騰不到晌午的時候了。”
南河挑眉:這是發生了什麼?師瀧如此勝券在握。
師瀧看到南河來了,收了神色,對那小兵擺了擺手,朝她走來,行禮道:“不知南姬昨夜休息的如何?大君今日醒來後又叫眾人商談,精神好了很多,也謝謝南姬帶來的這位小神醫。“
他躬身,南河看著他發青的眼底,她猜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睡好覺了吧。
畢竟,對於師瀧來說,太子舒不上位,他也沒活路啊。
他也算有心計又有才能,若是死在公子之爭上,就可惜了啊。
南河略一點頭,正要開口,忽然聽得背後一陣喧嘩,不少人巡邏的人都駐足往喧鬨聲的方向看去——
白矢與三四個隨從騎著馬,狼狽不堪的踏爛幾個矮矮的營帳,倉皇朝這邊逃來。南河隻看白矢衣服也被刀劃破,臉上還有汙痕,他想要策馬往主帳這兒來。
突然聽到一聲大喊,竟看見樂蓧騎著一匹黑色大馬,帶著四五騎兵,揮刀橫身攔截過來,黑馬的蹄子踏碎濕泥,樂蓧大喝一聲,拉弓就朝白矢射去,使他不許靠近主帳。
師瀧和她都驚呆了,但南河畢竟不知道下毒一事,師瀧反應的更快,臉色立刻難看起來,衝著樂蓧大喊道:“樂黑臀!你瘋了麼!”
南河純屬看戲,她更震驚的是:原來蓧是字,樂蓧原名是樂黑臀?!
那要是他出生起名時,看的不是屁股,而是翻過來,那豈不是起名叫……
樂蓧壓根不理師瀧,連拔三箭,朝白矢射去,那箭矢劃過白矢的衣襟和發髻,他頭發散亂,看起來形狀淒慘。樂蓧打了個呼哨,幾個騎兵跟著擋在了晉王主帳前,白矢滿麵悲戚,散發長嘯:“父親!既然要逼我走,何必要派樂蓧來對我刀劍相向,我走就是了!”
樂蓧冷笑:“你身為公子,被驅逐也是早晚的事,怎麼?你還想闖到大君帳下來?!”
白矢兩眼淚縱橫:“是,我身為公子,立下汗馬功勞又如何!最後不還是這樣的命!”
樂蓧:“白矢!你再往前一步,就彆怪我手下箭矢不長眼了!這是給你留條活路——”
白矢策馬倒退兩步,悲切道:“活路!從我懂事開始就生活在大晉,從我少年時期就生活在軍中,我離了家,離了從小在一起的軍中兄弟們,就算是有活路又如何!好啊……好啊!是,父親仁慈,不肯殺我,那我就成全父親的仁慈之名!”
他說罷猛一調轉馬頭,帶著隨從,決然的軍營外而去!
白矢背影對著主帳,在馬上拔出劍來,抓住自己散開的頭發,猛地一割,將一把長發拋在地上,悲聲漸漸遠了:“大晉容不下我,我便再也不回來!”
樂蓧作勢又要追,周圍巡邏站崗的十幾個士兵竟然無視軍令,上來拽住樂蓧的馬韁:“將軍!你還要做什麼!為什麼要把公子驅逐出去——”
樂蓧猛一拽韁繩,厲聲道:“你們懂什麼!走開!是想被軍法懲治麼,做你們自己的事去——”
師瀧捂著胸口,差點背過氣去,望著樂蓧搖搖欲墜。
南河縱然不知道昨天的事兒,也有點品出來了。
軍中正因為這突發狀況亂作一團,有人群情激昂,有人震驚不已,樂蓧一下子就被不少士兵圍住。
南河忍不住笑了,輕輕拊掌。
師瀧轉過頭來:“你、你拍手作甚?”
南河笑:“這場戲真講究。”
從舞台,到走位,如何設計每一步的進行和展現;從台詞到表情,如何以真情和眼淚打動信息量不夠多的圍觀者。
真是有水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