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少年中, 操著什麼語言的都有。
荀南河會說幾門語言, 才能勉強跟他們交流,也真不知道辛翳到底是怎麼跟他們溝通的。像那個後腦勺都刺滿了紋身的孩子,會說幾句楚言, 但一著急就是滿嘴吳越土話;說秦語齊語的也還好, 有個孩子說的是巴蜀之地的方言,連荀南河也聽不懂, 他們就隻能滿嘴嘰裡呱啦的亂比劃。
但那也比渾身雪白,把自己裹在深棕色麻袍裡, 走到哪兒都打著傘的那個孩子好一些。
他白的紮眼, 卻不開口說話。
荀南河問他的名字時,他就把頭轉到旁邊去, 咬著自己手指不作答。還是旁邊的孩子道:“大王給他起名叫腫腳!腫腳!”
荀南河心裡頭有些生氣, 以為是辛翳欺負人, 故意給這白化病的孩子起怪名。
她忍不住道:“你又沒生的一雙大腳, 為何叫你腫腳!名哪是可以胡亂起的!”
直到後頭那個個頭比她還高的少年,顫顫巍巍舉起了手, 細聲細語道:“不是腫腳,是重皎。重碧的重、珍器重寶的重, 是濃厚或尊貴的意思。皎則是月出皎兮、皎皎白駒的皎,是白色的意思。”
他生的一張不甚好看的方臉, 個子又有幾分壓迫人, 說話卻好聽又合心。隻可惜聲音細弱, 他也顯得不是很有自信的緊緊抿著嘴。
荀南河沒想到這裡頭也有讀書的孩子, 道:“是你取的麼?你叫什麼?”
竹竿子似的大高個搖了搖頭:“我叫原箴。廣平曰原的原,紉箴補綴的箴。我們的名字都是大王給取的,這話也是大王說的,隻是我記住了。”
荀南河一愣:那個小文盲說得出這種話?
重皎也點頭,略有些吃力的重複這兩個字:“重、皎。”
她問了一圈孩子們的名字,這群年紀最大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們,一邊說一邊比劃,看她實在是搞不懂,一個個掏出了一塊掛在腰間的小竹板遞給她。
比如那個滿身紋身的黑紅小個子,急的腮幫子鼓起來,指著小竹板上三個字,喊道“範、季、菩!”
荀南河接過竹板,愣了一下:這年頭還沒有書法出現,大多數人寫字都平滑公整,基本是一個模子寫出來的字體。但這竹板上,卻將如雲般柔軟飄逸的楚國文字,寫的像是刀刻進去一樣刀鋒畢現,勾連的筆畫如劍風,淩厲果斷。
被當成‘飯雞脯’的範季菩臉紅脖子粗的結巴解釋道:“範!大王說我故裡有名大夫,姓範名蠡,所以我也可以姓範!季是因為我是兄弟中最小的、菩是因為我說我出生在草棚裡!”
荀南河滿心狐疑:“你是說,名字是大君給你取的,這牘板,也是大君寫的?”
範季菩用力點了點頭。
在一旁樹上拿著卷軸偷聽的辛翳聽見這小子毫不猶豫的揭了老底,差點從樹上掉了下來:他怎麼就忘了這茬!完了完了,這是要藏不住了!
辛翳其實在樹上看了有一陣子了。
他挑這座宮室借給荀南河當教室,也是因為四周有不少屋簷回廊與大樹,他可以一邊坐著看那幫混小子們學的焦頭爛額,一邊在陽光下自己讀點東西。
他不得不承認,不論荀南河有沒有為師的才能,他至少有為師的耐性。
辛翳也不是沒想教過這群少年習字讀書。
但實在是太折磨人了。
他們大多都一點教育沒受過,要從使用簡牘、毛筆、磨墨等開始教,然後叫他們坐立,教他們比劃,然後才能開始習字。
不過荀南河很有耐性,他先教了如何用中鋒寫下粗細一致的撇捺,如何掌握習字中婉而通的特點。辛翳翻過他備課的牘板,除了一小部分內容是他為了防止彆人讀懂寫了草篆以外,其他都內斂通達,流暢勁健,心性可見一斑。
不少人連練比劃的耐性都沒有,劃拉幾下就立刻跑到一邊去玩了。
荀南河又轉頭去教那幾個手笨腦子笨的,顧不上管,以範季菩這種野猴子為首的幾個小混蛋就玩瘋了。
辛翳都納悶:你說範季菩都十四五了,比他還大幾歲,怎麼就沒有他的成熟穩重呢!
範季菩看荀南河不管她,竟然還拿著竹劍敲了荀南河的頭!
辛翳坐在樹椏上,氣得都想跳下去暴打範季菩的花鳥魚蟲後腦勺!
雖然辛翳也煩荀南河,但人家好歹是拉下身份麵子,趴在桌子邊教你們一群文盲從最簡單的比劃開始寫。要是你丫還在村裡,就是命再好也不可能有人教你習字啊!
荀南河也確實生氣了,將範季菩趕出教室,範季菩樂得自由,扛著劍光腳跳下回廊玩去了。
辛翳真覺得荀南河脾氣可真算好了。這年頭的大夫,有幾個能容忍被一鄉野粗人打腦袋了,他竟然還隻是把範季菩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