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南河以為這小子要踹他,連忙避開身子來,然而辛翳心一慌,平日做了幾百遍的利索動作竟然也出了差錯,他沒蕩準位置,額頭一下子撞在了窗框上沿,人悶哼一聲,半空撲騰了一下,被撞得彈了出去——
荀南河驚叫一聲,撲到窗沿邊,就看著辛翳連人帶著竹簡、銅燈掉進了蓮池裡!
他在水裡撲騰了幾下,冒出頭來,臉色難看,對著荀南河咬牙切齒。他捋了一把濕掉的頭發,荀南河剛要說話,辛翳猛地朝她拍水過去,荀南河被他澆了一頭一臉,回頭剛要躲避的時候,他一手拎著飄在水麵上的竹簡,一邊拽著繩子,攀回了房間內。
他像隻水妖似的,濕透的長頭發蜿蜒的貼在身上,渾身往下滴水。他顧不上自己,先拿著那掉入水中的竹簡,小跑到燈邊查看,隻看那墨跡遇水已經看不清了,他氣得猛地摔下竹簡,一把抽出了床頭的鐵劍,指向荀南河,臉上當真露出幾分殺意來:“是,你都看到了這些竹簡對吧!讓你回去,也是給邑叔憑傳話!你這條狗命也就留在這兒吧!”
荀南河一驚。
辛翳卻是真格的,他反手握劍,動作流利的就像是甩筆,顯然那群少年們武藝不差,他也沒少跟範季菩他們對招。個子雖小,動作卻咄咄逼人,荀南河隻有嘴上功夫,武藝什麼的是半點也不會,她驚得連忙往旁邊一躲!
轉頭隻看見她剛剛倚著的桌案上,一道深深的刀痕!
這小子真特麼是天生的霸王種,說翻臉殺人就翻臉!
動刀動劍毫不眨眼,估計她要是真的血濺這裡,辛翳也隻是嫌她血腥味重,弄臟了床鋪地板吧!
說實在的,辛翳殺她,不但能避免她把竹簡的事情告訴邑叔憑,引起邑叔憑的懷疑,還可以在朝堂上激化他和邑叔憑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隻要稍稍引導,就可能變成其他氏族對邑叔憑的攻訐。
隻是跟邑叔憑鬥到這種地步,他能有一份勝算還是三分勝算?會不會自己被管製的更嚴,更沒有空間?
辛翳甩了甩頭,像隻狗兒似的濺起一片水花,濺在荀南河臉上,她心裡也涼了半截,這裡動靜鬨得大,他也不怕,所有的寺人都在宮室最外頭的回廊上,壓根聽不見。就是荀南河跑出去,他打個呼哨,住在臨近宮室的範季菩他們就會立刻拎著刀趕過來,保準能把荀南河誅殺在三十步內。
她知道邑叔憑也在宮中有眼線,可她才不信那些眼線會自爆身份,攔著辛翳殺人。
辛翳光著腳拎刀過來,抬手正要再劈,荀南河卻不打算跑了,她抬起竹簡,喊道:“這是春秋鄒氏傳,你要是砍了,怕是再找不到多的了!”
辛翳手一頓,嗤笑:“想活命想到拿這種理由來拖延時間了?”
荀南河跪坐在地上,也抬起了頭:“我身為齊國來的荀氏學子,又無親無故不受邑叔憑掌控,你要是砍了,彆說是再找不到多的,你能與邑叔憑對抗的機會,怕是也不會再有了!”
辛翳冷笑,手腕一擰,把那鐵劍轉了轉,道:“裝,再裝。你以為我不知道麼?會識幾個字就坑蒙拐騙的賣藥郎,一年多前賣藥至邑叔憑府上,後做了他的門客。我早說過,邑叔憑不會把有真才實學的人送到我這兒來。”
荀南河也笑了:“你這幾筐書簡,我每一卷都倒背如流,能細講答辯。若不是五六年前因年幼不能入稷下學宮,我也不會出來遊曆,隻是遊曆時恰逢魯國被齊國吞並,因戰爭而流落至宋國。我沒辦法就乾起了賣藥郎的活,至於入了邑叔憑門下,誰還不是為了顯貴。”
辛翳一隻腳踏在桌案上,年紀小小,讓人膽戰心驚的玩著劍,道:“我信不信,都不影響現狀;你怎麼編,也都不會影響你是邑叔憑的人這件事實。”
荀南河跪直身子,眉毛輕輕一挑:“我周遊列國,誰的人也不是。若你真如傳言中那般愚蠢無禮,我自然會站在邑叔憑那邊,但遲早我也是要弄死邑叔憑自己站到他頭上的;但若你與傳言中不一致,那邑叔憑無論怎麼折騰,楚國遲早都會要還回你手裡,那我就要站在你這邊,因為我要做楚國萬人之上的令尹!”
辛翳絕沒想到看起來死板又溫和的荀南河,一開口竟然是這樣的話。
他拿劍尖抵著地板,大笑:“我這個楚王都不像楚王,你這個不知哪兒來的士,還想做令尹?!”
荀南河:“你遲早會是楚王,隻是若你一個人孤軍奮戰,可能十年後你才能成為真正的王,到時候還可能因為借用氏族或公族權力,到登位後仍然受到外人鉗製。但若是有我在,最多三五年,大權就能收回你的手中,彆說邑叔憑,到時候誰也彆想鉗製你——”
荀南河實在不是瘋狂吹逼的性格,但這年頭,到處都是謀士與縱橫家,每個人都想要毛遂自薦,出人頭地,所有人都掌握了驚人的口才和說服力,她若連嘴上的話都不敢說出去,就彆想在這個時代混了。
辛翳卻對她說的話的前半句感興趣:“你是說,權力遲早會回到我手裡?”
荀南河:“王是至高,在楚國擁兵又有權力的氏族不止邑叔憑的孔氏,還有其他大氏,縣公又群立,邑叔憑想像田陳篡齊、曲沃代翼那樣是幾乎不可能的;若他不能篡權,那等到您加冠,隻要能利用其他的氏族相互製衡,娶公主而拒絕孔氏女入宮,權力遲早會緩緩到您手裡。當然,孔憑還有另一種辦法來延續現在掌控楚宮朝堂的的權力——”
辛翳眉毛一緊。他雖在有求學之心,更有野心,但從他父親去世以後,朝堂上就再也不在他麵前討論真正的國事,他就再沒有遇見一個能教導、甚至能平等交流的人。
最大的惶恐不是危險、而是無知。
荀南河忽然講了這樣一番話,以他的渴學之心自然想聽下去。
辛翳挑眉:“你說。”
荀南河也會拖延時間了:“大君,臣能站起來說麼?”
辛翳抬劍,架在她肩上:“不行,就想顯擺你長得比孤高是麼!就跪著!”
荀南河:“……”
荀南河:“那大君先拿軟巾擦一擦頭發,換身衣服坐到床上去吧,彆凍病了。”
辛翳對他這種態度溫和的關心感到渾身彆扭,但他渾身濕透站了一會兒,嘴硬道:“我不冷!”
荀南河抹了一下臉上的水:“那臣冷,讓我拿條軟巾擦一擦。”
辛翳想了想,挪開了一點劍,對她比了個眼神。
荀南河起身到隔間去。隔間有幾個衣櫃和擱衣服的橫架,他之前穿過的那件騷包孔雀藍的紗衣也掛在上頭。估計這裡都是奴仆出入,他這個天天穿衣服不重樣的大王估計也不知道自己衣服放在哪裡,荀南河拎著燈找了半天,才發現一處矮櫃裡放滿了各種白帛棉巾,她拿了兩條,又給辛翳拿了套乾淨衣服,往主屋內走去。
進了屋,才發現某個嘴硬的人正坐在床上,裹著被褥牙齒打顫。他的濕衣服扔在了地上,他估計把自己扒光滾到被子裡去了。
頭發還在滴水,他剛要頤指氣使的讓荀南河去給他拿衣服,卻發現不用他說,荀南河的小臂上已經掛著一套給他的乾淨衣物。
荀南河肩上掛著一條白帛,將衣服和另一塊扔給他:“會自己穿衣服麼?”
辛翳:“說笑!孤都這個年紀了,怎麼可能不會自己穿衣!你——轉過頭去,不許看!”
荀南河翻了個白眼: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