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太子舒麼?
她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的房間,晉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轉過臉來。
南河走近兩步,陡然腳步一頓。
她看清了晉王身邊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濃眉膚白,溫潤秀逸,姿態行止中卻處處都體現了一個大國太子的禮節和典雅。
若不是鬢若刀裁,身姿舉動都更像男子,幾乎與她相貌一模一樣!
晉王哽咽不已:“暄,靠過些來。”
南河心下暗驚,挪動了幾下腳步,心下思索後,隻是跪在腳踏邊,抬袖低頭道:“南姬見過晉王。見過……太子舒。”
晉王微笑:“快,舒兒,這是暄。”
南河轉過臉去,心頭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性,連忙對公子舒略一行禮。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禮,臉上顯露出半分茫然。
晉王看她靠近,輕聲道:“暄,摘下你的麵具來。”
南河心底已經明白了不少:看來,她或許真的是晉王的女兒。
而且很可能還和太子舒是雙胞胎。
那晉王還想讓她與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隻有一個……
這樣想著,南河還是摘下了麵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氣。
公子舒:“阿翁……你為何從未說過我有這樣一個女弟?”
南河仔細凝視他的麵容,又看向他的脖頸,肩膀與雙手。她也有過這樣的經曆,對此再熟悉不過了。
南河輕笑:“我也從未知道,我有這樣一個女兄。”
車門打開,風雪灌進去,一個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頂著風雪急匆匆從車上下來,雪下的驟然,一團團砸下來,雪塊之間,隻見得下車之人身量極高,裹著厚厚的鼠灰大氅,頭發單髻束在頭頂,無冠,隻有一枚鐵簪。
門打開,裡頭老伯探頭,嚇了一跳:“大君——不是後日才歸來麼?怎的連護衛都沒有,就一輛大車回了郢都?!”
來人地位高貴,白伯的語氣卻有幾分熟稔。
楚王沒說話,仰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狂舞的風鈴:“誰拿來的鈴鐺?”
白伯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宮裡前兩日送來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宮裡便送來了許多套風鈴,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掛上了這套大些的。”
楚國自百姓至宮內,皆以風鈴為護,認為風過鈴響,便是邪祟被抵擋在宅外身外,與主人的氣神搏鬥發出的聲響。
鈴鐺厚重多簷,則能對付更大的邪祟與厄運。
甚至是死亡。
他仰頭望著那鑲嵌綠鬆石的青銅鈴鐺發了瘋似的打轉,聲音激蕩,長街兩端可聞,仿佛是聽見死亡在瘋狂叩門,對他大楚的氣運刀劍相向。
荀君確實算是大楚的氣運。
楚王不說話,側身擠進來,大步往院內走去。
荀君病重,幾日間就沒醒過。
這是沒對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帶眾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從身側打量他的神色。
列國君王的相貌,大抵與國之氣度近似。
晉君堅毅質樸,齊王豁達多變,秦公激進勇武。
楚國這位年輕卻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國的麵相。
楚國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論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態、瓌姿豔逸。
身量修長,骨骼約素,裡子七分浪漫多情,麵子三分明豔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實現諸國對楚國浪漫風骨的千萬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時,慣常把那淡墨似的細密睫毛耷拉著,眼角狹長微翹,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時,偶爾抬眼,驕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啞怠情的聲音施舍你一聲輕哼,示意他隻有半分耐性了。
但誰也揣不準他的耐性還有多久,指不定下一個轉眼,他便陡然爆發。那張不甚端方的明豔麵容,便如一池靜水被陡然掀翻,驚濤駭浪從頭澆下。
等他怒了,再覺得外頭所謂楚王沉迷聲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聵,瘋癲無常的是假話,就已經來不及了。
沒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這裡是荀君在宮外的宅子,素樸冷清,嗅不出幾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蟲鳥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歲做了王師開始,便在宮裡久住,這宅子是幾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牆池廊是規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卻極其敷衍。
就算修了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宮內,並不常來。
大君也不常來,可他甚至不看腳下,熟路到閉著眼睛似的往裡衝。
白伯心提起來了。
大君帶兵出征之時,荀君本應一同前往,但突發急症,臨出郢都之前病倒下來。大君卻不能不走,時時來信問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張牘之後就再也難拿動筆了,其餘信件均是門客模仿字跡而寫,到最近半月,他連醒的時間也不多了。
楚晉之爭已持續很多年,這次大戰決定了楚國是否能收下河間重地,進一步在中原站穩腳步,誰也不敢亂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連同門客瞞了一回。
卻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門客篆記,大君都未曾生疑過。這一回白伯自作主張,模仿荀君口吻寫了封短箋,大君竟然在大勝晉國後,一個人提前趕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內走,臉色愈來愈難看,他行至長廊一半,忽然頓住腳步。
白伯還以為他不敢見荀君的病容。
卻不料他陡然轉身,一把拽下長廊兩側卷起的竹簾,掛竹簾的串珠如落銀盤甩了一地,竹簾上的落雪也紛然揚起,驚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彎腰。
楚王單寒的聲線,仿佛是鐵線在刮剮他們的骨肉,:“就你們能照料他?!這甚至還掛著夏日的竹簾,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這個樣子?!還是說你們這群奴仆無心無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與眾奴仆連忙跪伏下去,寬袖掩住地麵上狼狽滾動的串珠,心下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