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大殮之前還要行“複”禮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後,大半時間都住在宮內,所以要在宮內行“複”禮。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殯,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宮。
而這會兒,楚宮北側的宮苑,大雪還在下,宮內清了一次雪,卻沒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將棺槨也蓋上了一層薄雪。
宮內點著包金銅燈,鳳凰與星月的燈架被燭火照的熠熠生輝,屋脊之間掛了幾根繩索,從繩索下掛了十二個長長的白色燈籠,上頭有鳳凰圖案。風吹動的燈籠打轉,把如跳舞般的鳳凰圖案投射在雪地裡。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側的房瓦邊,幾十個宮人和楚宮養的靈巫站在屋簷下低著頭。
棺槨擺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擺放在棺槨旁邊,鋪著軟席,辛翳坐在上頭,靠著柵足憑幾,盤腿散坐,胳膊搭在膝蓋上。
他平日喜豔色服飾,今日大殮,則穿了一身素縞。
景斯打著一把黑色大傘立在他旁邊擋雪。
雪偶爾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見。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到門口處出現一個身影。
辛翳微微抬頭:“重皎,你真慢。”
來者站在門外,懶懶道:“不急,沒到時候。”
一個瘦高的人影走過來,宮中之人聽到他的聲音,將頭垂的更低。
宮人的那種神情與對辛翳的懼不太一樣,更多的是一種對鬼神似的敬與畏。
緩緩走來的人就像是裹挾著風雪,從頭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頭發與眉睫,沒什麼血色的皮膚與幾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細看,幾乎和雪融為一體。重皎走過來,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極長,幾乎墜地,脖子上戴著兩圈精細的銀飾,衣領袖口綴滿貝殼珍珠層磨成的小圓片,隨著他的動作流光溢彩。
他隻把頭發挽起來一半,餘下的雪白長發披散過腰,發髻上還插著幾支白鶴羽毛,耳朵上帶著玉墜。
辛翳看著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靈巫,講究以色迎鬼神,樣貌不美或氣質不高潔的人,基本也與祭祀活動無緣,隻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禮服大多都騷包花哨,但今日是為荀南河行“複”禮,想著重皎這一身是用‘色相’召喚荀南河的鬼魂,他心裡總覺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邊,你也敢這樣坐。”
辛翳兩頰被燒的有些發紅,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來,暴打我一頓。若他能起來,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應。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這大巫,說不定就因為你打扮的太過花裡胡哨,就不肯回來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動了動:“我也希望他能回來。能耐心的聽我說完,卻仍然一臉不信。”
辛翳往憑幾上一仰,晃了晃腳:“記沒記得,以前我們都在這兒上課。孤還算是認得不少字,能讀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學了一身巫術,十五六歲了,竟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還要他從頭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時候就原箴學得最好,範季菩卻頑皮,老是把他氣得不想說話。聽說您招原箴與範季菩二人回來了?”
辛翳點頭:“荀師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這兒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這會兒不是敘舊的時候,你病了,行完‘複’禮,你也早點回去。讓人把宮內外的鈴鐺都收起來了吧。”
鈴鐺雖然能與邪祟作對,守護宅靈,但畢竟是“複”禮,若真的能喚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鈴鐺所擋在宮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來,將搭在肩上的披風遞給景斯,道:“嗯,走吧。”
複禮,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側屋脊上,衝著北方,不斷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後七日,將他的靈魂召喚回來。
辛翳年幼時,他父親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聲嘶力竭,也沒有見父親的靈魂回來。想來他母親死的時候,父親也一定很難過,也曾站在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圖讓自己的聲音穿過大巴山,到更遠的地方去。
但回不來的終究是回不來。
他受南河影響很深,也是不大信靈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跡發生。
等兩個人都順著梯子爬上去,踩過積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幾年沒有爬過房頂了。其實還有好多人想為荀師招魂,但我沒讓他們來。”
重皎:“招魂這事兒,彆人做也不合適。沒人比你跟他更親近。等入殯時讓他們再來吧。你準備好了麼?男子稱名,女子稱字。你就喊南河,應該就可以。”
辛翳忽然慌了一下神。
那荀師該……
重皎:“怎麼了?”
辛翳不說話,神情複雜。
重皎以為自己看錯了,但他臉上似乎有幾分恨。
辛翳確實恨。
荀師甩手,輕飄飄的走了。沒有一句解釋,沒有一聲囑咐。
獨留辛翳一人在給他沐浴更衣準備小斂時,跪在榻邊,呆傻的望著他的身軀。
辛翳承認自己也曾肖想過荀師脫下深衣之後的模樣。
曾經他穿著中衣的一個背影都要他魂牽夢縈,心頭亂顫。
這樣為他沐浴更衣,辛翳卻絲毫不敢多想,心裡懷著肅穆,隻希望千萬不要褻瀆他。卻沒想到,衣帶散開,才發現……
不是他。而是她。
辛翳嚇傻了。他甚至給自己臉上來了一巴掌,但眼前的景象還是絲毫沒有變化。
她比想象中瘦弱一些,卻也有著一般女子難及的窄腰削肩,身量修長。她渾身赤|裸,頸上掛著那蜻蜓眼掛墜,無知無覺的躺在那裡。
這大概還是辛翳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裸的躺在他眼前。
隻是他卻怎麼都沒想到,這個女人會是……荀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