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我聽師兄說過,在孤立的、沒有科技乾擾的係統中,時間是不可逆的、有確切指向的。”
“曆史上,放映機出現的時間是19世紀末,如果後世的電動放映機出現在此時,一定是不合理的,會被時空抹去——即便我用的是畫匠和皮影,依托了當前的生產力,但放映機依舊緩慢消失了。”
“直到剛才翻這異人錄,我才意識到我缺了一個步驟。”
唐荼荼抽出蕭長楹這本書裡的另一片書簽。一代帝師,單獨成書,此人也確實配得上這樣的榮耀。
那一頁寫著:
“……蕭公再三奏請立新誥,聖人不準,斥其‘婦人之仁’。蕭公神色晏然,召集京城文士坐而論法,集思廣益,天下學子雲集,時人稱‘明正社’。”
“公曰:法應順天應時,守常明變,盛世不該用重典,時年民務稼穡,衣食滋殖,百姓安居樂業,當改訂大誥舊律陳條。”
“永徽廿三年,明正社推出新誥全集,收納法典十餘部。蕭公散儘家財雕印新誥,聖人震怒,下令毀版,嚴禁坊間私刻。”
“蕭公違逆不順,多日稱病不朝。國子監數百學生手抄新誥,無人怠之,律條散卷揚散於四學館、國子監。”
“南國子監即南京江寧府學,商丘應天府書院,數百學子亦上京響應,於午門前伏闕上書,奏請聖上試行新誥。”
一場變法於無聲處開了個頭,轟轟烈烈走到最高點的時候,被摁死在地。
而國子監學生抄錄後四處分發的散篇,落在了很多人手中,太子找回了一些,蕭太師的原版手稿至今還沒找見。
之後,便是蕭太師辭官、帶著全家回江南的事了。
唐荼荼道:“以蕭太師的記憶力,他能默背出十幾部法典,即便背不全,將記得的法典默寫下來就是了。”
“可他同樣用了許多年,廣納有識之士做門生,他不是默寫、不是憑空造一部民法典,而是在有意識地引導盛朝學士,把自由和民主意識灌輸給他們,要文士們按著當前的時代背景,推演出了全套法典。”
“那假設一個新事物的出現需要三個條件,一是依托於時代生產力,二是多人參與,三是廣泛傳播。”
江凜附在紙上的手指仍在抖:“茵茵……”
唐荼荼:“對,江大夫沒滿足這三個條件。她早期的解剖實驗都是自己在義莊做的,王家嫌惡她的外科醫術,沒達成第二個條件。”
江凜:“也沒有廣泛傳播……”
“有的!”
唐荼荼果斷道:“我接觸王家比你早幾天。當時王太醫提過一句,這幾年常常有瘍醫從外地跋山涉水趕來,借閱王家老祖宗留下的外科醫書,走的時候,還要跟王太醫交流新式手術器械的用法——雖然人不多,但確確實實有傳開。”
“江大夫晚年,帶著徒弟給康王剜去病眼,又給先帝排了肝腹水。她費了這麼大的力氣,終於得以在太醫院留下了一小支瘍醫隊伍,將外科醫術傳承了下來。”
“一個新事物,出現即成曆史——江茵和蕭長楹晚年都熱衷於著書立說,文字是會說話的曆史;有許多百姓看到過、影響了許多百姓生活的,那新事物就變成了文物。”
“隻要有史可考,就等於是敲定了曆史的軌跡,形成了一個符合時代背景、符合當下生產力的、全新的造物法則。”
晏少昰忡然問:“……你想做什麼?”
唐荼荼道:“放映機繼續造,還要快點造!”
她把自己的繡袋翻轉,裡頭幾本筆記,還有一堆草稿,紙皮爛張地一股腦全倒出來。
“這裡有我思考過程中的所有手稿,光影成像原理、放映機轉速實驗數據、皮影顯色的思路……全在裡邊,寫得還算整齊。勞煩殿下找人全部雕版印出來,把這些東西和製造圖紙,全部下放到各省,連同放映機,能造多快就要多快。”
各地百姓的文字記錄越多,對時代的影響越大,就不會被輕易抹去了。
“簡直是胡鬨。”江凜臉色青青白白:“萬一……”
唐荼荼:“沒有萬一。不試試怎麼知道能不能行?”
江凜沉沉坐下,半晌,從齒縫裡吐出一個“好”字來:“你去試。”
影衛飛快筆錄幾人的話,在唐荼荼停頓、重複某句話的間隙裡,影衛們免不了抬起頭,瞧瞧這兩位異人。
她說話不時顛三倒四,間或停住很短暫的一瞬,像被抽了幀的動畫,又像老天鬨著玩似的biubiu按下暫停/啟動鍵。
唐荼荼沒敢說,她還有另一個猜測。
江茵他們幾人同年“離世”,她留下的遺書裡所謂的時空機器,到底是憑空做出來的,還是根據時空法則,他們幾人對盛朝的改造太多了,被矯正回後世去了。
師兄精通天文學,他不在這兒,唐荼荼拿著幾條粗淺的量子時空理論鼓搗,不敢想太多。
她神智卻比誰都清明。
“另外,勞煩殿下去找一個真名叫萬家承的人,不論如何,儘快找著他,不用顧忌暴露——這人也是我們的同伴,特長就是造物,我費勁巴拉做一台放映機的工夫,他怕是能把泰坦尼克號都複刻一遍。”
晏少昰一整晚靜靜坐著,幾乎沒說幾句話。
此時才問:“要是放映機慢慢消失了,你……和江凜會如何?”
唐荼荼仰靠在圈椅上,笑了笑:“沒準明兒早上起來,我就變成氣泡,啪一下破了。”
她熬了一晚上,這會兒撐著精神,隻當自己說了個提神醒腦的笑話。卻見二殿下臉色陡然一變,原本端著的平靜也沒了,陰雲密布的。
唐荼荼忙道:“我開玩笑的。”
她想了想:“我也算是保護自己,經過這一事,我在這個朝代成了有名有姓的人,應該就不會被時間抹除——就算我要回去,也得等找齊隊友,大家坐一塊兒慢慢想辦法。”
“殿下可能不理解,時空是一個很複雜的概念,就算我被矯正,也不一定是往我想去的地方矯正,這又不是坐馬車,我指哪兒就能去哪兒。”
唐荼荼張開十指,做了一個滑稽的、焰火向四麵炸開的手勢。
“時空亂流會變成一個疊加態,我可能會被卷去任何地方,任何時間——萬一去了什麼遠古,茹毛飲血的,多慎得慌。”
“嗯,知道了。”晏少昰低低應了聲。
天快要亮了。
屋裡點滿了通臂燭,盯久了灼眼,他在這灼眼的光亮裡細細看了看她。
唐荼荼手肘撐著桌子,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熬了一夜,腦子有些木,晏少昰慢騰騰地想起:重陽夜宴那晚,他為了給唐荼荼合上水命還是火命的爭議,讓廿一去欽天監,銷去了異人錄裡她的那一頁。
那一銷,會不會也是抹去了她在這個時代存在的唯一記錄,所以她開始昏昏沉沉,出現重影了?
如果文字記錄全部消失,所謂的“天道”大筆一揮,是不是就沒人記得她這個人存在過了?
等天上什麼星象合上了,等到什麼雙星傍月、七星連珠了——欽天監說去年冬至,她和江凜穿來的那日,就是五十年一遇的七星連珠。
到那時,她是不是脫下這身皮囊,撣撣身上的灰就走了?
晏少昰靜靜坐到晨鐘敲響第一聲,才道。
“廿一,找文吏,記錄唐姑娘去到唐家後的每一件事,哪一天、穿什麼衣裳、去了哪兒,愛吃什麼,朋友幾人,大事,小事,事無巨細全記上去,封檔,送入國史庫。”
廿一:“……殿下,奴才進不去國史庫。”
“夾在隨便什麼奏章中送進去,隨你想法子。”
“那江舉人?”廿一往旁邊瞅去,對上江凜一言難儘又透著點興味的神色。
晏少昰如夢初醒,異人錄上也銷去江凜那一頁了。他道:“一並記下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