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第 202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8570 字 4個月前

唐荼荼是見過瀕死之人的, 見過很多,餓死的,病死的, 沒有給氧維生設備活活憋死的……

她一看清黃八寶的臉色,心下就是一涼,神思不屬地往後退了半步。

黃家沒人在意她, 都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盯著杜仲, 眼裡的熱淚與深深的企盼一起湧出來。

“進去說吧。”

“這……不合規矩。”守門的衙役踟躕著,一看人就要不行了, 放進衙門裡去多晦氣,到時候一蹬腿沒法收拾。

又見唐姑娘臉色一寒,瞪起了人, 衙役誰也不敢得罪唐大人家的千金,悻悻讓開路,換了輛板車把人推進去了。

杜仲問:“先前是什麼大夫治的?”

他家確實沒個頂事的, 老爹娘顫顫巍巍, 兒子姑娘十六七了, 進了衙門慌得眼睛不敢四處看, 走路都不知道該先伸哪條胳膊哪條腿,說話磕巴。

黃夫人是唯一思路清晰的。

“是馬家莊的馬神醫, 是四裡八鄉有名的瘍醫,把人請來了一瞧,馬大夫說是這不好治,開點溫補的藥養養再看。我家把大夫留在家裡,錢如流水一樣花著,八寶卻始終不見好。”

“我日日打聽著您這兒的動靜,見前頭那些住進衙門裡的傷患都治好了, 各自回家了,我才知自己是蠢婦啊!就不該把八寶帶回家——卻又礙著臉麵,不敢上您家門,忙去那些人家打聽,聽說是衝涼水治好的,這才趕緊給八寶拿涼水泡上腿。”

“哼,又是一大錯。”

杜仲看她的那目光,比摑她兩個巴掌還難受。黃夫人捂著眼嗚咽。

“昨兒連藥都喂不進去了……今早就……我差點以為人要不行了,隔了會兒,八寶又醒過來。馬大夫說什麼也不給治了,怕砸了他自己招牌,提了藥箱就走,讓我們準備……說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姑娘上回罵我罵得對,我糊塗啊!”

唐荼荼受不住這個,哪怕這婦人蠻橫,上回來衙門鬨時扯過她的頭發。

彆人看見世間悲苦,掃一眼,唏噓兩聲就過去了。

唐荼荼不行。大抵是見過的死亡多了,她對傷病和死亡本身是鈍感的,但相應的,人之生老病死多是哀事,背後總是要扯出新的牽連來,一不留神,就要跟著陷進這些陌生人的悲歡裡去。

她給黃家人倒了幾杯水,“都彆哭了,讓杜仲好好診。”

杜仲在黃八寶頭上肩上施了幾針,又以一根細針在他食指指尖撚轉,把黃八寶從高熱昏睡中喚醒。

黃八寶悠悠轉醒,雙眼半天才對上焦,看見唐荼荼和杜仲,咧嘴一笑。

“嘿,又給我送回這兒了。”

他雙下肢壞死,神經損傷嚴重,疼痛始終不明顯,沒受多大罪。

這人心態好,竟還有空開玩笑:“廚房還有那拌湯嗎?就我走的那早上吃的那……把番柿子西葫蘆炒熟,蛋花兒碎碎得打進去,下一鍋小拇指尖大的麵蝌蚪,哎喲,特想那個味兒!”

他說的是山西疙瘩拌湯,也算是山西名吃了,唐家一個月三十頓早飯,起碼十頓吃這個。

睜眼先點飯,黃家幾個孩子哇一聲全哭了,隻當爹爹這是回光返照。

唐荼荼:“有的,嬤嬤快去做!”

杜仲從醫箱中摸出手套,把那兩條爛腿正反檢查了一遍,從腳踝、小腿,到膝關節,專門揀著潰爛最嚴重的地方看。

這兩條腿已經沒法看了,唐荼荼有限的詞庫裡扒拉不出那麼準確的描述,隻覺得從皮肉到骨脈,沒一寸像是腿了,是紫紺色的,氣味熏得黃家幾個子女都眼淚汪汪地乾嘔。

黃八寶精力不濟,做好的拌湯吃了半碗,就又沉沉睡過去了。

他每一回漫長的閉眼,黃夫人都要探探他的鼻息,摸著氣兒,就大鬆一口氣。

“馬大夫走前留了句話,說是醫書裡頭講過,要是皮肉黑了,就徹底沒法兒了。唯有一線生機,在於八寶此時那兩條腿還沒黑,以利刃一刀急斬下去,沒準能救回一條命……”

杜仲不留情地斷了她的念想。

“那是《靈樞癰疽篇》中所載,治的是消渴症,也叫糖尿病,急斬的是手指腳趾病端。你夫郎病在雙腿,膝頭以下一刀斬去,不出兩刻立馬斷氣。”

黃夫人一下子萎在床邊,身後站不穩的黃家爹娘與子女一起哀哀戚戚地哭。

杜仲又說:“剛才我以金針試過了,他的雙足留不住了,需得截了;小腿皮瓣也壞了,深處的骨脈卻還有新血尚存。我試試能不能保住這兩條腿罷。”

“但你們聽清楚:截了雙足,還要剝下他後背好皮縫上小腿,以護養骨脈,個中艱險不必我多說。即便能養得好,也隻能給他續半年命,這半年,你們需得每隔三日來我這兒清疽——如此,還要我治嗎?”

他說得細致,宛如鈍刀子割肉。

黃家人瀕臨崩潰的精神受不住這折磨,老太太頭一個翻了眼,全家又大呼小叫地圍上去,被杜仲施了兩針送到旁邊休息了。

唐荼荼才擠出一個字:“你……”

杜仲知道她要勸什麼,很輕地一點頭:“我想試試。”

唐荼荼便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半個月前,聽杜仲“行醫當有斷舍”論時,最難受的是她。到了眼下這境地,最猶豫的反倒也是她。

眼看著黃家人愁容滿麵,在“完完好好地把人送走”,還是“賭那半年”中抉擇。

唐荼荼望望他們,又看看杜仲,她搜刮著腦子裡那點醫學知識,不甚有底氣地插了句話。

“我聽你的意思,既要反複清疽,又是剝後背皮植皮到大腿……原則好像是儘量給他保住兩腿,是麼?”

她拿自己手臂比劃:“我不知道自己理解錯了沒——你是說他雙腳完全壞死,兩條小腿皮瓣壞死,截去兩腳是怕膿毒跟著血走?”

杜仲點頭。

唐荼荼漸漸覺得自己思路對了:“但植皮感染風險太大了,腿上是潰瘡,後背又添一大片新傷,稍有不慎就會要命。”

“那如果是直接截肢呢?他兩條腿都這樣了,就算能保住這腿的外形,也是肌肉萎縮不能行走,那留下腿又有什麼用呢?豈不是兩根隻能套進褲子裡的擺設?”

“直接截去小腿,能保住命麼?”

唐荼荼問得很慢,等著杜仲思考。

杜仲思路是受限的,他沒見過後世尖端的醫療技術,沒見過助行器,沒見過輪椅。

彆說是這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年代,哪怕後世治療也是以保守為先,能截一次不截二次,能小截肢就不大截肢。直到一次次複發感染,小截肢沒效果了,才一路上升到高位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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