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第 237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9893 字 4個月前

殘破的城垣下黃沙滾滾,巫旗被風扯得騰騰作響,每一下抖動都是獵獵的破音,但那旗始終沒破。

幾個巫士圍成一圈,赤足跳著請神舞,雙腳在冰冷的沙土上凍得灰白,向天敲響薩滿教的神鼓。

那鼓麵兒闊,卻沒厚度,聲音奇低,敲起來時大有江河宏闊的震撼感,震得上天、下地與風聲皆和音共鳴。

幾十個蒙古兵都在百步之外跪成長陣,火光中映出一雙雙灼亮的眼睛。可他們都沾過血,皆是巫士眼中的穢物,這樣的請神舞,他們得離得遠遠的,不然會影響巫士的作法。

歌罷,幾個巫士雙目都緊緊鎖住了巫旗。

和召神舞前一樣,旌條卷著風,不由分說地指向西南方。

“這……!”

幾個巫士一時不敢置信,全朝著年紀最長的巫士望去。

這實在驚奇。

轉世的靈童都是靈力微弱的稚子,自己是無法擾動天地變化的,全靠已逝的大巫一縷殘念指引著方向。

每一任大巫、每一族大巫的神驗,都極費工夫,動輒需要找一兩年,找三五年才找到應驗之子的巫族也不少見。

這一縷斷續的殘念,就像是夜晚漫無邊際的草原上,一顆發著光的螢火,那光總是斷續的,勾扯著人去找。有時螢火會往西飄,有時會往東飄,又總是因為一點風吹草動隱沒下來。

巫士們得無時無刻地跟著旗走,有時狂風怒號使得巫旗卷尾,狠狠甩在執旗的人臉上,這就是長生天發怒了,因為他們找錯了方向。

可隻有這次不同。

從大營出來,短短七日奔行千裡,巫旗一直晃也不晃地指向西南方。不論刮風下雪,淌水過河,方向一直沒變過。

最年老的巫士塗著油彩的臉愈發堅定,抬高手臂,朝著前路一指:“向前行!”

如此堅定的神諭,必定是這一世的靈童神力無邊,甚至說不準是長生天親自轉生!要帶領所有供奉騰格裡的子民走向繁榮。

必須把遠方的靈童接回來!

哪怕,他們要趟過的是盛朝與西夏接壤的邊境。

如今正逢大戰,兩國邊界收緊,看見番邦麵孔過境都要嚴查。巫士們不敢再以黑紗蒙麵了,改換了馬車,雇了兩個會說漢話的邊民,一路避著大道,往十二連城的方向趕。

*

“冬季,由於北半球海陸熱力性質差異,西伯利亞冷高壓中心主導季風……西高一般位於東經92°—108°之間,今年有明顯的走弱態勢……”

“此異常,短期看疑似厄爾尼諾現象……大概是因為歐亞大陸雪少,今年的冷壓團不夠強盛;而西太平洋暖高壓較強,在南海上空形成獨立高壓,暖風北抬,使得西北寒流折道。”

“長遠看,明年可能雨帶北移,夏季出現較強雨水……”

旁邊,一直學驢籲籲叫的那遼兵停了聲,奇道:“小王子嘀咕什麼呢?”

烏都癱著臉,被這個遼兵抱著噓噓。他氣得腦袋發疼,又掙不開遼兵的臂膀,隻得胡亂背著天文地理分分心神。

想他一個小學跳兩級、中學跳兩級、畢業保碩、答辯會上直接授博的青年科學家……

居然!被人!抱在懷裡把尿!理由是怕他摔茅坑裡。

每當這個時候,近衛總是要憂心忡忡地跑著去跟耶律烈彙報,疑心小王子營養不夠:男孩子撒尿磨磨蹭蹭,不是什麼好事啊大汗!

烏都沉著小臉提上了褲子。

他仰頭望向山頂上顏色晦暗的褐旗,今天風向又是朝西偏南吹。

營裡的漢人探子越來越少,原本十六個,今隻剩六個了。前兒一齊走了四個,因為他們四人抬了一箱上好的皮毛走的。

烏都靠自己那點淺薄的人情世故,想著禮多人不怪,皮子是值錢東西,拿去賄賂路上的邊軍也好。

他還知道雞蛋不往一個籃子裡裝的道理,東麵大同、南麵榆林、東南朔州,三城全派了人,兩兩作伴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單程四百裡,來回攏共八百裡,又是騎著馬走的,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呀。

烏都站在籬笆牆下望著村口,背影孤獨。

他知道耶律烈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門,在山後那片穀地秘密練兵。也知道他們在謹慎地試探周邊,擴大地盤——大年初三開始,身邊的親衛隊每天都少幾個熟麵孔,周圍幾個村鎮大約都布滿了西遼兵。

探子鋪得越廣,他想逃出去就越難了……

烏都心情沉重,卻忽的被人推了一個趔趄。他下盤不穩,噠噠前衝兩步就要趴地上了。

耶律兀欲不過是一巴掌拍他後背上,誰知這小崽子這麼弱不禁風。二王子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思,沒眼睜睜看他摔個大馬趴,抄手把人提溜起來。

“進城,買糧,去不去?”

這幾個漢字發音無比標準。

耶律烈的親衛隊近來掀起了一股學盛朝官話的風潮。因為邊境線收緊了,進鎮上要應付盤查,總得憋出兩句話。

邊地多番民,其中許多都是向盛朝投了誠的小部族,被北元人殺得沒了活路,逃過來求一隅庇護。盛朝為了教化異族,彰顯聖德,派了先生教他們認字,這些邊民多多少少都會說些官話,一字一字落音重,咬字時總是皺著眉,苦大仇深的。

“買糧,去不去!”

烏都點頭:“去!抄家夥。”

他心裡頭卻笑:嗬,全世界都逃不過華夏民族的米粥,米粥清淡又養胃,再野的蠻人,肉吃多了也得喝粥緩緩。

鎮上糧挺便宜,糧車卻貴,那些木頭板車又漏米又不防潮的,村道又崎嶇,每回走回來要漏一半米。遼兵買了幾口棺材,每回運糧就推著棺材車去,弄得全鎮的糧商看見他們都一臉便秘相,巴不得他們趕緊滾蛋,從不克扣一斤半兩。

山魯拙笑著從袖籠中掏出雙手,溫聲細語道:“既如此,我陪二位小公子走一趟罷。”

點了幾個兵,幾人就出發了。

說是他看護兩個小孩,實則,是他與烏都一起看護一個熊孩子。

耶律兀欲沒見過世麵,看見藥房要進去瞅瞅,看見當鋪要進去瞅瞅,問問自己的刀值多少錢,自己衣裳值多少錢。人掌櫃說的是北地方言,他也不知能聽懂幾個字,若有所思點點頭。

這王子是生在王宮裡的,那麼小的歲數,浮光掠影般嘗了嘗富貴的味道。轉眼王宮燒成了一把灰,他被扯上馬背,十一年顛沛流離活至今。

他的印象裡,甚至沒見過像模像樣的村莊是什麼樣的,隻有大漠裡貧苦的營地和風聲鶴唳的逃亡。

烏都有時候有點可憐他。

可熊孩子威力驚人,總把他這點憐憫哢哢砍成碎片,還要冷笑著,仗著個兒高居高臨下嘲諷他一句:“狗崽子,多喝奶,再矮還騎什麼馬,隻能給馬鑽襠了。”

呸!

該你沒見識!該你窮!

再熊的孩子,都逃不過鎮上的繁華迷眼,很快就玩得沒影了。

遼兵對視一眼,分了幾個人跟過去,剩下兩個兵,也在山魯拙有意的躲避中跟丟了。

烏都毫無所覺。

在將近半年的相處中,他知道這位山先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文官,端的那叫一個隨波逐流。

遼兵給他發餿的剩飯吃,他會好聲好氣道聲謝;遼兵逗弄他,馬鞭抽得他衣不蔽體的時候,他也不吭一聲;耶律烈每回露出殺意,他也毫無所覺,全靠烏都護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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