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揣著一肚子專業知識,有一套周密的公式能精確計算支座的承載力、鋼架結構內部的剪力分布,計算壓力、張力、風力、地震力,把不同受力荷載全算過一遍又一遍。
這些公式全是科技時代創造的寶貴財富,儘管當下,初始數據不那麼充足,她一個人計算多少會存在誤差,卻總比這時代匠人全靠祖輩經驗的建築理念要強,強許多。
在京城時,各式各樣的亭台樓閣,唐荼荼看見一座分析一座。
從皇宮分析到興慶宮,從東西市分析到京兆府衙,坊間的酒樓民居也是看見一座盯一座。
說盛朝的建築匠靠經驗,因為幾千年技藝傳承至今,每一個榫卯扣兒、每一片瓦、每一個簷角,匠人都知道該如何做,前人經驗存積在他們肚子裡,照模畫樣,手熟生巧——像九層寶塔每層的高,六角亭每個角的尺寸,宮殿麵闊進深,廊柱幾根,上下直徑差幾餘,匠人們心裡都有數。
但他們沒有嚴苛的精度指標,垂個小鐵球晃晃蕩蕩測個高;角尺架在手臂上一比劃,測個角。
截棉繩測長度的匠人都算是講究的,唐荼荼坐這兒看了一上午,看見許多匠人連繩都沒準備,是靠丈步測長度的,邁開腿嘩嘩一通走,就潦草地畫定了中軸線。
他們無所顧忌,因為祖祖輩輩都沒顧忌過這種小事,因為任何能立得起來的建築、任何建材本身都有安全餘量,非颶風刮不倒,非洪澇衝不垮。
無名氏隨手搭的茅草屋,歪斜成那鬼樣子,也能遮風擋雨好幾年,遑論一磚一瓦都高級的宮殿。
隻需對照著《營造法式》,長幾尺寬幾尺,高幾舉,翹幾分,粗略一測就出不了差池。
30米長的單邊,僅靠目力是看不出誤差的,可哪怕是5厘米的誤差,這邊差5厘米,那邊差5厘米,放到大型工程裡就要命,一旦失穩,三十米長的牆會倒,幾萬斤的房頂會轟然砸下。
這不行啊……
唐荼荼望著滿地的匠人想:造過宮殿的都這麼不講究麼,不應該啊。
昨兒與她相談甚歡的老先生看他們一群人爬上爬下,拿不定主意,抬手招來一個影衛,笑吟吟喚了聲:“小夥子,帶我上去瞧瞧。”
唐荼荼忙讓人把腳手架上的平台加固,放了把太師椅,影衛背著這位老先生上了腳手架,小心地把人放下。
老先生極目向遠望。
“真高啊,這工場最後要蓋這麼高?”
唐荼荼:“對,東邊兩丈高,西邊三丈高。因為煉鐵冶金的爐子都很大,地上還需要鋪設軌道,將來如果有條件的話,梁頂上還能架個小天車。”
“天車?是何物?”
“就是橫在房頂上的一組軌道,用奇妙的杠杆原理,能輕輕鬆鬆吊起重物,方便投料。”
唐荼荼笑得狡黠,成心留鉤子,等老先生一句一句地問。
這一講,又從後晌講到了傍晚。
老先生見她句句有條理,事事有規章,不是做一步想一步,她連這建築未來三年五年、十年、甚至幾十年的用途都想清楚了。每一個看似累贅多餘的構件,都似密密匝匝的鎖環一般,環環相扣,牢牢嵌進這個鋼鐵怪物裡,起著獨一無二的作用。
“少年多英才啊。”
老先生唏噓問道:“丫頭師承何人?”
唐荼荼肅然一振,特認真地答話,就差站起來敬個禮了:“古今所有傑出的建築大能,全是我師父!”
老先生愣了愣,哈哈大笑,隻當她是不願講,也不惱,揮揮手喚了個影衛:“去請左中候大人上來。”
將作監左中候沉著一張臉,攀上腳手架,也在平台上站定了。
老先生輕描淡寫道:“叫你的人手好好乾活,規規矩矩聽姑娘吩咐,彆犯軸。姑娘當得起你半年之師,好好看著學罷。”
左中候嘴角一捺,側首看了看,唐荼荼不顧忌他冷臉,回以甜甜一笑:“老先生言重了,該是我跟伯伯您學才是。”
“嗯。”
左中候吭了聲,又默不作聲爬下去了。
不過片刻,東邊那幾十位閒散了一天的匠師終於動了。
唐荼荼斂下眼皮,暗暗噓口氣:可算是能指揮動了。
若把這將近二百人拆開來看,仔細琢磨,知驥樓那些文士通通是創意家,點子一大把,實乾樣樣不行,他們是太子派來“偷師”的,要詳細記錄工程的每一個步驟——從第一回見麵開始,太子就對掏空她這“異人”的每一絲所學抱有極大的興趣。
工部的魯班匠,是巧手匠,形同後世的高級技工,能聽令被調度,卻沒有組織管理的才能。
唯有將作監,職掌宮室、宗廟、皇家陵寢和大型的土木營建,這才是真正的皇家禦用建築師。
她沒本事讓他們每一個人信服,隻能想想彆的招了——比如昨晚宴席上,唐荼荼留意到主桌的幾位大人,給老先生敬酒時都是站起來敬的,老先生不動如山坐在那兒,隻沾了沾唇便放下了杯。
官場之上,坐著的一定比站著的厲害,不給麵子直接撂杯辭酒的,必定是位高權重的人物。
唐荼荼忍不住好奇:“先生,那位大人為什麼聽您的話呀?”
“那是吾兒。”
老先生轉頭,也狡黠地衝她眨了眨眼:“豎子自恃才學,入將作監二十年,還是頭回給旁人打下手,看見你這小丫頭,心裡不高興哩。太子殿下怕他跟姑娘你彆苗頭,特地叫我這把老骨頭過來了。”
唐荼荼哈哈大笑。
也難怪,左中候畢竟是四品大員了,給皇上修補過太廟的,來這窮山僻壤的地兒,還得給她做二把手,心裡肯定不得勁。
“那我多去跟懷大人請教,好叫他早點對我改觀。”,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