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冬天,邊地將士要化雪飲冰,京城六大營遣過去的幾萬精兵都稱苦,可邊軍卻道今年是好光景——正是因為大戰,軍餉比往年厚實得多,糧草庫總是紮紮實實的,酒足飯飽,天天沒斷過肉。
可軍餉領不了多久,很快,白紙糊封的撫恤銀就會發到他們妻兒老母手中。
他上手摸了摸。
這麼壯實的炮,炮筒粗如男兒腰身,剛開過一炮了,摸上去竟不燙手,不知能轟幾裡遠,不知比軍中現行的炮厲害多少,炮膛能不能經得住火彈連發。
要是射距再遠一裡地,戰場上便少一裡地的亡兵,這一裡地便不用橫屍鋪路。
十二門炮,三十六萬兩白銀,隻為滿天紅的綠的焰火,炸這麼彈指一瞬。
“二弟!”
太子沉聲打斷他思緒:“彆難為他們。不過是下臣奇技淫巧,做幾門炮哄父皇高興的。”
兄弟倆一母同胞,怎不知弟弟拗脾氣?
太子拉著他往一旁走出兩步,又低了聲,像小時候那樣慢聲細語哄他:“彆在今日鬨,等明日,皇兄去找父皇說。”
晏少昰被這話敲得如夢初醒,才覺自己齒關咬得死緊,從額頭到頸都緊繃得厲害,懈下這一口氣,竟有點目眩,撐著殿前的三足寶爐站穩,吹風醒了醒神。
內官監的公公、火器作的小吏跪了一地,全在哆嗦。
太子拍拍他肩頭,不動聲色地往大殿方向一帶,示意他先進去,又不冷不熱斥了聲:“怎麼伺候的?這天熱火躁,上幾盞雪酥山來解暑。”
說完,才喊腳邊的奴才們起,帶著弟弟回了殿中。
文帝問:“出了何事?”
就這麼一息工夫,晏少昰已經調整好了表情,朗聲回道:“是兒臣失儀,在邊地呆久了,過分警覺了,一聽到炮聲便慌了神,是兒臣的不是。”
文帝鬆了口氣,還笑著寬慰他兩句。
晏少昰卻沒落座。
他一擊掌,隨行的侍女退出殿外傳話,不一會兒,幾名大力太監抬著一台放映機上來,立好了白屏。
工部不缺能工巧匠,這半年來更新迭代,此時的放映機已經比唐荼荼造的一代版本大了一倍,白屏立在殿中,幾乎能與盤龍柱比高。
氣氛鬆快下來,群臣小心窺著二殿下的神色,終於敢出聲:“殿下怎搬出了萬景屏風?”
文帝定了定神,也問:“吾兒這是要放什麼好戲?”
這萬景屏風,前半年是宮裡的寵兒,最近這兩月才失了寵。因為即便萬景屏風有千樣好,到底是個取樂的玩意兒,鐘鼓司排來排去總是那些戲,皮影匠也刻不出更新鮮的花樣來了。
皇上不是玩物喪誌的人,自二月最後看了教坊排的一場和曲院本,咿咿呀呀唱得人犯困,皇上睡了半程,那一覺之後,宮裡這場萬景屏的風兒就過去了。
可每回這屏風一搬上台麵,就代表著賞心樂事,必定是鐘鼓司又排了一場好看的戲曲,不管文戲武戲,總歸是團團圓圓皆大歡喜的。
拿來做今夜的結尾也合適。
晏少昰慢聲說:“方才,我聽諸位臣工屢屢說恨作書生輩,一輩子捧著孔孟經,不能親眼看看關外是什麼樣,實在是一大憾事。兒臣思來想去,或可拿這萬景屏作畫,叫大夥兒一睹關外風光——來人,放罷。”
幾乎是他話音剛落,上頭的文帝、旁邊的太子都悟了:這是早早準備好的。
和鐘鼓司愛排的團圓戲不一樣,這場動畫沒配歌聲,也沒奏樂,白屏上隻有畫,旁邊一名侍衛聲音平板地敘著事。
皮影是在邊地刻好的,用的是牛皮,不知道是牛皮不好打薄,還是邊地缺色兒料,這皮影上色寡淡得很,後燈一照,透出來的是大片的灰白,偶爾才能看著幾抹彩。
關城的顏色是寡的,平頭百姓買不起染布,滿街黃的麻衣,藍的素布,都是撲了灰的。哪有車馬鬨市?街上連青石磚都不鋪,全是黃土路,百姓吃穿住行都是京城見不著的窮。
城外,千萬裡莽莽大地,一年種不出一茬莊稼,野草倒是一長一世界。可一到秋冬缺水時,草原也是大片枯槁灰敗的黃灰色。
一群大臣看得愣怔。
直到次年春風吹綠大地,白屏上漸漸有了鮮豔的色兒,藍天白雲青草的。
眾臣心頭才鬆快些,一口氣沒舒展開,又被重錘敲得一懵。
立春後綠了草,經過一冬的休養,正是蒙古兵強馬壯之時,戰事該起了。
畫裡,再厚實的城牆也經不住炮火轟,殘垣斷壁之下,滿地箭矢,破成條的戰旗糊了血,直挺挺豎著,難民發了瘋地逃,被射穿的兵與馬一層摞一層,又被亂馬踏碎。
那是一片血海屍山。
而前線,斷後的餘部還沒撤回來,也撤不回來了,千萬敵軍從四麵八方呼嘯著包攏,是元兵最擅長的圍殺。
那地方有瘋狂的巫教,窮到根兒裡的蠻民造起反來,竟敢生生拆了太守府,屠儘太守滿門。
元兵的投石炮竟能把結了凍的黃河都炸穿;而大盛空有火器營,一半的炮兵連填彈都是現學的,隻因一門炮太貴了,每年的軍費有數,平時操練得儉省。
原來,二殿下勝得也不體麵,是靠離間草原兩個部族,後又趁勢追擊才僥幸贏了的,用的是文士眼中最最卑劣的詐計。
原來邊地,不隻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能端著葡萄美酒夜光杯、聽著琵琶醉臥沙場的也不是兵,那不過是去邊關遊玩、順道兒賞了個景寫了首詩的風流官,戍邊的壯士壓根活不到十年歸……
真正看過血海屍山的將官,除了悼亡詩,再沒什麼值得提筆的。
整個大殿死寂無聲。
太子抬頭想看看父皇的臉色,奈何滿殿燭光全熄了,這一眼什麼也沒看著。
他無奈,低低斥了聲:“胡鬨。”
可不就是胡鬨麼,這動畫一旦傳到民間,怕是要丟儘父皇臉麵。
父皇是天子,是聖人,是承天運,是天下萬萬民一茶一飯奉養出來的人皇。皇上親自點的兵,就得是一支戰無不勝的鐵軍,這一場大捷,夠民間千百說書人推著聖人封神。
派出去的五萬京兵剛回來,正是滿城歡慶的時候,非得在這時候……
非得挑慶功宴這一晚,把好好的大捷,撕成一攤爛絮!
這莽脾氣!
太子撐著額頭直揉。
殿上沒人吭聲,動畫就又放了兩遍。晏少昰落了座,今夜那些堵得他憤懣的事終於痛痛快快破開了口。
他偏過頭跟皇兄低語。
“曾聽唐氏女說,她那裡的隨軍記事者,名曰‘記者’,不光能像咱們的傳令兵一樣傳軍令、傳戰報,還能留載圖像,撰文登報,攝像繪影,變成專門給民間百姓看的戰報。”
“這樣的民報上諸事可寫,兩軍將士用的是什麼武器,傷亡有多慘重,還有邊地百姓顛沛流離之苦,都能畫上去——我想在軍中試舉此法,奈何需要的畫匠、刻皮匠太多,攢不齊人手。”
太子一時失語,不知道說什麼,輕輕歎了聲:“改日我去你府上再議。”
左右今夜歌功頌德的全閉了嘴,當皇帝的、當官的、當奴才的全都大失顏麵,太子無力斡旋,索性破罐破摔了,拽出弟弟話裡那仨字揣摩。
“唐氏女?”
太子提唇一笑,帶著點促狹:“我聽天津的探子來報,曾聽唐姑娘私底下喊你‘二哥’,探子偷悄悄來信問我要不要以貴禮相待,那丫頭日子過得實在清簡。”
“人姑娘喚你二哥。你這頭,叫得倒是生分。”
晏少昰喉頭發癢,任這癢意順著喉往心口走,舌尖在“唐姑娘”三字上打了個旋兒,終究從了本心。
“……是荼荼說的。”
兩字一個音,軟和的聲調在舌尖走個來回,就足夠把他從今夜這場鬨劇裡抽出去了。
大殿還沒亮起來,晏少昰摸著黑麵向上座,朝父皇行了一禮,身板卻站得直。
“今夜擾了諸位酒興,實是不該。父皇,兒臣得醒醒酒去,便先行告退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