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幾個發小個個聽得汗顏,單“孫子外孫都能續宗祧”這條,就能把多少高門大戶比下去。因為人家公孫一門有底氣,視所有外婿為贅婿,小兒女們過得好了就過,過不好了啪嚓一個和離,外孫接回家當親孫兒。
晏少昰總算正眼瞧過來,讚了句:“好家風。”
就這麼三個字的誇獎,二殿下幾乎吝嗇把話補全了說,可就這麼三個字,還是把公孫高興壞了,扭頭衝著茶花兒又挑眉頭又咧嘴笑。
——看,咱哥都誇我家風好了!
唐荼荼沒明白他擠眉弄眼個什麼勁,也回了個頗為讚賞的笑。
蓬萊閣不是一座樓,是一片樓,主殿、祠堂、閣樓、亭坊排布有致。其中觀海閣修得最好,巍峨矗立在海邊,登得越高,明廊視野越遼闊,朝北望潮天一色,向東可以縱覽碼頭。
今日初三,明兒就是鳳凰山正祭了,四方來拜神的客人都已經進了城,大船小船泊滿半片海,全忙著把祭品轉運到鳳凰山娘娘廟,廟島廟島,廟在北邊的小島上。
南來北往的陸商都會湊來,大商人多,行腳商更多,碼頭上支開的攤浩浩蕩蕩望不到頭。
站在高處往下望,什麼都能瞧清楚,碼頭上以石灰粉畫著線,一個個攤位按著線排成行,南青北白,景德鎮的郎窯紅,京城的酥糖與果脯,大同的銅器,太源井的曬醋……天下能見到的商品都彙聚在碼頭上。
也有洋人學著支攤,奈何飄洋跨海駝過來的好東西都貢上去了,隻剩下點零碎,攤位前淒淒零零的。偶有客人裝模作樣走過去,走到近處,伸出根指頭戳戳洋人的皮膚,又出溜跑走,在同伴的圍湧裡喊出一聲。
“這白皮妖怪!是熱的!”
滿街哈哈大笑。
“白皮妖怪”也不知聽懂沒有,愣頭愣腦跟著笑。
他們不是怪物——那些趿著爛草鞋、破漁網裹身、支棱著杵在碼頭繁華裡的人,才是百姓遠遠看見就要遮鼻子、翻白眼的怪物。
是那些疍戶。
碼頭上不查戶牒,擺攤不收錢,也不必繳稅,水城外這片隅之地能容得下疍戶擺攤做生意,一張油皮布展開,席地坐下就能賣。
唐荼荼站閣頂上也能看到那些貨品,花花綠綠的,是從天津背來的皮影、年畫、泥人,一攤五彩斑斕的零碎,實在湊不滿一張油布席的,葦編籃子、葦編筐也往上湊。
疍戶沒錢,淘換不著什麼好東西,這些在天津是爛大街的小玩意,到了山東,百姓家小孩圖稀罕,也會買個一兩樣。
人窮到根子裡,是沒有叫賣的底氣的,攤位寒酸,賣的東西價賤,有客人走近來看時也不敢坦蕩說“俺這東西多好,當得起這個價”。疍戶隻會揣著手,囁嚅一個價錢,做成了買賣,要趕緊雙手去捧錢。
彎著腰,駝著背,好似從客人手裡接過了幾個銅板的恩賞。
看攤的要麼是些半大孩子,十二三歲模樣,過早地催出一身悲苦相;要麼是老頭老太太,但凡有把力氣的都在碼頭上搬福箱——就是有錢人家供給天後娘娘的供品,搬上船,好送去鳳凰山。
福箱一般不重,裡頭瓜果喜菜、絲綢綾羅什麼都有,沿海多的是靠海發家的豪奢大戶,直接供金銀元寶的也不少,裝箱裡放進神堂,連娘娘帶文武十四戰將一塊供,財神、土地公、關公各個皆有,哪個神也不得罪。
越是供得多的越風光,要把福箱大敞著蓋,要金銀元寶閃花兩岸百姓的眼,再抬過橋、繞著碼頭大搖大擺走一圈。
隨行的草台班子敲鑼打鼓、甩著戲袖唱:
“——杏呂文家供山綢八匹,齋果八台。”
“——香河馮老爺供銀三百兩,灑福錢半裡地,祈願老母速速病除。”
然後漫天的錢幣雨一樣灑下來,銅幣、銀錁子、指頭大的圓珍珠。
蓬萊的百姓對這習俗通熟,知道早早地準備籮筐、捧高了筐去接福錢,卻比不上疍戶刁蠻。
疍家佬兒連推帶搡地搶錢,也不管站得邊兒的看客會不會被擠下橋。等惹起眾怒,大家噴沫罵他的時候,疍家的娃娃偷偷把手伸進彆人筐裡,去偷那些接福者筐裡的銀錁子和珍珠。
也有山東本地的商人沒有船,要雇疍船運福箱去廟島,兩頭結市契,簽字畫押摁手印。
疍戶哪裡會寫自己的名字?一幫商會的知事聞言,笑得嘴唇能翻到牙齦根去。
觀海閣視野開闊,往下望這麼一眼,世道人情、民生百態全能裝進眼裡。
唐荼荼看得不那麼痛快,她每往鄉間地頭走一圈,回了家都能悶很久,索性挪開眼不再看。
“和光,你家供了多少錢?”
和光想了想:“小門小戶的人家,叔伯妯娌幾房還會商量商量各家供多少。我家嘛,就沒個準數了,我太爺爺、幾個爺爺,還有隔房的叔伯什麼的大多是海官——有的監造海船,每天起床上值、回家睡覺,乾的營生不危險,少供點兒意思意思就行。”
“像我三爺爺,修河堤的,去年有陰陽生掐算說‘黃河鬼哭,八月必有大汛,會叫千裡河壩決口’,把我三爺爺嚇得,三個月瘦了二十來斤,臉都瘦出框架了。”
“我那幾個伯伯、十來個堂哥就差日夜住在塘馬營了,忙著加固堤壩,警惕汛情。從六月一直守到九月,彆說大汛了,連雨都沒下幾絲,仔細一琢磨,什麼‘黃河鬼哭’?那是河上的分渠短了水,風從中間吹過去,嗚嗚嗚嗚嗚。”caso21
“給我三爺爺氣的,差點提刀剁了那陰陽生,安了個重罪扔大牢裡了——因為去年娘娘會,他家一氣兒供出去三萬兩,祈求娘娘消災解禍,把全家一年的花用都供出去了。”
和光這丫頭,不傻,但總是一根筋的坦誠。唐荼荼聽完,心裡湧出“和光是真真兒不拿我當外人,這樣私密事都與我說”的感動。
然後掐著指頭一算:一宅子人,一年花用三萬兩?
她爹養活衙門百來口,每天有菜有肉好夥食、包吃包住加補貼,連上吏員工資、衙役出差、房舍修繕一大串,一年都他丫花不出三千兩去。
一個修壩的……一個修壩的!
唐荼荼都想扯張紙,就地寫貪汙舉報信了。
這嗑嘮得堵心,她自己梗了會兒,端起望遠鏡看海。
一批一批的船向廟島啟航,潮水奔湧著,把官與民、貧與富通通變成海中一粟。:,,.,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