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道:“唯一的幸事,是整頓了官員酒色風氣,至今禦史台還緊緊盯著官員狎妓。至於士子麼,十個士子八個上青樓,抓不過來的。”
這一回,唐荼荼失神了很久。
晏少昰等她消化完,接著說:“蕭太師疑心是改革得太快,太急,心想妓子要改行換業不是容易事,這禁令得多行兩年才有效果。”
“一年,又一年,不見好轉。”
“到第三年,太師辭官後,為了打點京中的田舍與鋪子,在京城多留了半月。他做官四十餘年,頒下許多法案,朝堂上樹敵不少,天下文人推崇他,實則也是為了借他的名號論群集社。至於民間百姓,沒幾個待見他的,隻因法令一張紙,民間震三震,每樣律法試行之初,總是得添添補補,朝令夕改的,惹百姓憎惡。”
“他要辭官回江南老家的消息一傳遍京城內外,各家妓館都揚眉吐氣,一個一個地換了新門楣,敲鑼打鼓,招攬新茶。”
“你知道什麼是‘新茶’麼?就是新招來的雛妓,叫妓不雅,會惹富商厭惡,叫‘新茶品鑒’、叫‘鑒花會’才合人心思。”
“那是我頭回見那麼多的妓,女的,男的,脂粉不施的,油頭粉麵的……一排一排地從我車駕前走過去。聞訊來看熱鬨的百姓占了一條街,也沒人扔什麼臭雞蛋爛菜葉。”
“妓子們在笑,百姓也在笑。隻有太師氣得攥碎了窗框,當街勒令五城兵馬司嚴查,就怕裡邊混進去童妓,還有被人牙子拐賣來的可憐人。”
“城東、城南兵馬司齊齊出動,查了三天,沒查出幾個童妓來,人牙子更是一個沒找著。”
“那些姑娘、男人都是周邊村鎮裡來的,正兒八經有戶有籍,各個容貌清麗、出身農門小戶,家裡爹娘不成器,但也遠遠沒到揭不開鍋,僅僅是欠了幾分世麵——兩身漂亮衣裳、一輛牛車,就會被人哄進圃田澤,鑒花會上,端端茶倒倒水,見過那條河上流金灑銀什麼樣,就再不願走了。”
“蕭太師離京一個月裡,門庭寥落的圃田澤,各家妓館就填了個滿。”caso21
唐荼荼深深喚了口氣,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淺薄得幾乎說不出口。
“也許是她們沒讀書,沒受教化……要讀書,上過學,學了道理就會好一些……”
晏少昰看著她。
有時他溫柔的,想把這傻姑娘雙眼遮起來,雙耳捂住,身邊派上婢女、派上影衛看著,好把妖魔鬼怪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個都彆出現在她眼前。
但行動上,他又總是忍不住地,一層一層剝開真相,好叫她看清楚更多東西。
“人之骨氣,不是靠幾本書漲的。”
晏少昰徐徐說:“大城鎮裡都有孤幼院,裡邊收容的都是打小被丟在街上的棄兒,眼盲、耳聾、跛腿,天生缺手少腳的也有,百姓撿著了,就往孤幼院送,朝廷和各地的義商掏錢養著,供口飯罷了,偶爾才會有讀書人去教幾個字,也沒念過什麼書。”
“等七八歲長出個模樣了,那些生不出孩子的貧門夫妻,會來孤幼院抱一個走,抱走的多是男童,雖然是天殘,好歹也能承續家業。”
“留下的女孩們養到十六,就要離開孤幼院,自己出去討生活了。”
十六……半大孩子,還是殘疾。
唐荼荼提得緊緊的心,在他的下一句話裡落下來。
“這些天殘女,街邊支個布攤賣小麵賣豆腐的有,進食肆沽酒的有,入繡坊織布縫衣的有,拉車掃糞的也有,卻幾無一人入娼門。”
他慢慢的,又揀了一個故事給她講。
“草原上有一種小畜叫鼠兔,好打洞。遠遠望是一片好草,底下能藏千八百個洞,跑馬時會跘馬腳,不光會折斷馬腿,士兵稍有不慎,從馬背跌下去送了命也是常事。”
“那裡的青壯年都在練兵打仗,填洞的都是女人,年幼的七八歲,年長的半截黃土沒身。一到大戰前,遍地都能看到蹣跚的婦人,她們要和好黃泥,跪趴在地上一個一個地把那些洞抹平,好叫將士們能穩穩地踏過草原。”
“赤城裡有一座跪女祠,敬的就是這些女人,她們填洞壞了腰骨,死時常常盤曲著,棺材是個正正方方的盒——你說,她們苦不苦?軍中出錢招營妓時,定的月錢夠她們吃一年的,怎也沒一人願意來?”
二殿下不算講故事的好手,可他是行過軍的,粗糙幾句話,荒涼的戈壁草原都叫他拽到了眼前,唐荼荼光是聽著方形的棺材盒,眼淚都差點掉下來。
閣廊上風大,晏少昰展開薄披,往她身上搭了搭。
“我知世上女子本弱,當多加憐憫。但天下有無數女人都在挺著腰板活,那些白身做妓的……”
他沒說後半句,沒戳碎唐荼荼那點玻璃花似的、經不起摔打的慈悲心。
晏少昰偏過臉,又摸了摸這顆堅硬的後腦勺。
她要開工廠了,真好,她要幫那些疍戶安家,也好,大仁守心,成事於行,隱隱能看到老師的影子了。
蕭太師自四十歲以後,一直被百官戲稱為“苦太師”,祖父和父皇也愛這麼喊他,因為他麵相太苦了,眉頭成了個死結,臉頰兩邊的褶紋深得想笑也牽不起嘴角來。
彆人都說他活了八十來歲,壽終正寢,是喜喪。
晏少昰卻總覺得,老師那是耗乾了心血,一輩子沒輕快過兩天,年輕時想遊曆名山大川,拴在朝堂上不得動彈,老了一身病回了江南,隔年人就走了。
這傻丫頭,可不能活那麼苦。
海風把他的聲音吹成縷。
“曉曉,你是心善的姑娘,但你總得知道,世上生來有惡種,有畜牲,更有背上缺了根脊梁骨的廢物,遇上那些人,你救不了他們的,好言難勸送死的鬼,不必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多費精神,能幫的,抬手幫一把,彆讓他們拴死你。”
“你隻需抬著頭,坦坦蕩蕩地往前走,叫那些廢物看看你怎麼走,想跟上你的,自會跟上來。”
唐荼荼叫他說得,一顆心打了卷,又心酸又難過,認死理地咬牙哼哼。
“等我有錢了,我就全天下開學校,開新式學校,開女中學,開女大學,開師範、開理工、開軍校,義務教育,免費發書,管它什麼惡種,什麼沒骨氣的廢物,先捆在教室裡念十年書,還乾壞事的扔到你那刑部受教育去。”
晏少昰笑著說:“好。”
“等我有勢了,我先把全天下的妓院關了,管它什麼被逼為娼的、還是貪慕權貴的,通通抓到學校念書去……頂多十年,你就看著吧。”
“好,我等著。”
晏少昰的笑忽然緊了緊,眸底微閃,慢慢改了口:“其實,也不用十年那麼久。”
他吞吞吐吐:“開學校是要很多錢,我力有不逮……但關妓院,不需要多大的權勢,我這帝子的權勢就足夠了……”
他聲量好像一下子低下來,音域壓了許多,妖怪似的張開紅唇白齒蠱惑她:“曉曉,你知道,最快獲得權勢的路是什麼麼?”
唐荼荼睜大眼睛:“什麼?”
那隻手鬼鬼祟祟地貼過來,托住了她的下頷。他這樣有武功在身的人,掌心竟反常地滲著汗。
唐荼荼忍不住癢,也忍不住笑,憋著笑嘀咕:“二哥,你摸我臉乾嘛呀?”
那隻手貼著她的腮幫子,半天沒敢動,人也半天沒憋出話來。
潮水一浪又一浪湧向天際,把太陽拖到了海下去,日暮鼓聲聲地響,蓬萊閣燈火薈萃,每一座樓、每一重簷上都亮起了花枝燈,一簇桃花一簇杏。
在她麵朝的那個方向,有一點白影高高地躍下來,簷角粉白的杏花燈被撞了個稀爛。
那道白影朝著海中的明月一頭墜下去,兩條白袖在風中狂卷,像個寒磣的撲棱蛾子。
唐荼荼臉上的表情寸寸崩裂。
晏少昰回頭,循著她的視線去看:“怎麼了?”
她猛地撲向朱漆欄,半個身栽在欄外,吼劈了嗓子。
“來人!快來人——有人墜海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