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忽然響起叩擊聲,篤篤篤,三聲,沒人應,又敲三下。
大概是嫌她回應太慢,那扇窗自個兒從外邊開了,一雙手伸到窗台上,放下了……一隻砂鍋??
砂鍋孔冒著熱氣,想是燙得厲害,兩隻手隔著墊布都端不住。晏少昰站在窗外,頭頂著滿天月光,瞳仁黑亮亮的,隻裝下一個她,眼裡是很誘人的一點暖意。
“剛離火的砂鍋羊肉。昨天剛雇的廚子,端過來給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二哥你神了,怎麼猜著我餓了的?”唐荼荼遲鈍的情緒一齊齊複蘇,看見二哥與看見砂鍋的雙份喜悅,把那些壞的情緒全衝了個乾淨。
她忙把桌子騰出來,碰了碰砂鍋耳朵,燙得縮回手,隻能看著二哥墊著濕布把砂鍋往桌上挪。
“哎呀,您給我端飯,真是折煞我了。怎麼連個端飯的人手都沒了?”
晏少昰莫可奈何地看著她。他多的是人手可用,隻是候館的院這麼小,一個四方院裡六間屋子,從主到仆十來口人都擠在院裡頭,但有一點動靜驚起人來,她家的奴仆大概就要提著扁擔嚷嚷“抓淫賊”了。
窗外又伸進來一雙賊爪子,放下兩副碗筷和湯勺,不知是哪個影衛,頭都沒往窗裡探,溜得比來得還快。
砂鍋一揭蓋,撲鼻的香,那股子羊特有的膻味淡得幾乎聞不著,唐荼荼端起碗,吃了一口又放下,把梳順的頭發紮成丸子頭,再埋下頭去吃。
晏少昰分明看見了她手抖,抖得連碗都端不住。
那胸外按壓是很耗力氣的,她救人的時候,用的不隻是雙臂的力氣,整個上身都在用力。一分鐘要上百次的按壓,還得勻著力,次次下壓達到五厘米,這樣高的頻率,尋常人撐兩三分鐘都要累個半死。
力竭了,就該大補。晏少昰隔著一道牆,聽見唐夫人吩咐小廝“去灶房買點好克化的吃食”,那可真是隔著牆都替她不痛快。
羊肉的肥脂全化進了菜裡,肉片燉得軟爛,唐荼荼兩碗下肚,吃舒坦了,鼻頭沁出一層汗。
鍋裡的香辛料包早早揀出來了,她拿舌尖隻能辨出黃醬和辣子的味道,微甜、微辣,鍋底鋪了一層綠珠粉,就是綠豆粉條,不配米飯饅頭吃也不覺得鹹。
兩人坐在方桌兩側,你舀一碗我舀一碗,頭對頭安靜地吃,把鍋底的碎粉條都清了個乾淨。
晏少昰也不大敢說話,好幾次才張嘴,又灰悻悻地合上了。沒法兒,右邊大屋裡睡著唐老爺唐夫人,這薄泠泠的牆皮,連那屋的起夜聲都聽得著。
要是隻有荼荼一人說話的動靜,還能裝作是她自言自語,可閨女房裡傳出男人的聲音,怕是又要“抓淫賊”了。
下了下飯,又催她去睡。
唐荼荼瞄他一眼,喝杯茶潤嗓的工夫,又瞄了好幾眼,也沒見二哥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在桌上攤開了文書,對著光看起來。
“這是……漕司家的密報?”唐荼荼頭回見這東西,壓著聲驚奇地問。
每一頁都是手錄的,字跡時有分彆,像是不同的探子寫下的。也沒什麼條理,前一頁記吃喝宴飲,後一頁就是政事要聞,那一遝十來頁,不知道得看到什麼時候。
“去睡你的覺。”晏少昰推推她。
“轉運使司的官邸,有你爹縣衙門的十倍大,沿河、沿海的外事堂更有無數,遠不是這麼幾張紙能看出名堂的。我大致看看,等你睡著了就走。”
唐荼荼還想再瞅兩眼,可惜字太小,她困得眼皮打架,胳膊疼,手也疼,便不管那許多,合上裡屋門躺回床上。
屋子小,裡外間隔得局促,書桌又離門窗太近,晏少昰為了不讓自個兒的身影透在窗紙上,隻擺了一盞燭台,手裡翻著那遝密報細看。
紙張薄脆,翻得再輕,總還是有動靜的。
唐荼荼在這窸窸窣窣的響動裡,慢慢安下心來。
像上學時每一個自習的夜晚,無人說話,也無人吵鬨,窗口的月光總是吝嗇的,頂燈暖暖地暈出一片光。
唐荼荼支起半個身,鬼使神差問。
“二哥,你是不是專門過來給我守夜的?”
睡覺之前,唐夫人也說要留個嬤嬤給她守夜,唐荼荼一口回絕了,大概又是那些封建迷信的理由,她當著母親的麵嘴上沒講,可心裡是真的煩。
翻頁的聲音停了停,外間那人嗯了聲。
“噢。”唐荼荼望著那簇燭光:“我們學唯物主義的,不信這個。”
晏少昰極輕地笑了聲,目光從密牘上挪開。
他也不信什麼鬼鬼神神,人死如燈滅,半點不留痕。隻是方才叁鷹說起來,說頭七不安穩,像巧鈴鐺這樣客死異鄉的魂沒處去,更容易回魂,姑娘在她的生死門上阻了一阻,保不準會被纏上。
晏少昰聽完,心裡一突,腳下便往這頭來了。
曉曉啊,能從後世來到千年前,如果說她的到來是一場神跡,那他還是願意信一信鬼神的。人之運勢,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他真怕什麼神啊鬼的擋了她的運。
他進過刑牢,也殺過人,山似的往這一坐,魑魅魍魎都不敢進這道門。
晏少昰掖著這點話沒說,隻說:“怕你夜裡發噩夢。睡罷,二哥在這守著。”
唐荼荼安安穩穩躺下了,沒合帳簾,那一點燭光從眼縫透進夢裡,她睡得很香。
今日娘娘廟正祭,街巷間的更鼓比往時更密,二更,三更,四更,聲聲敲過去。
天邊露一絲魚肚白的時候,晏少昰剪好燭燈的火舌,手剛碰上房門,回頭看看這屋裡兩張凳、兩個茶杯、兩副碗筷,又立刻折回來。
他摞好鍋碗,收拾了筷,擦了桌,拾掇了廚餘垃圾,把茶杯燙洗了,擺回茶盤裡,不敢留下一點自己來過的痕跡。就怕清早進來個丫鬟喊姑娘起床,那必得露陷。
要開門時,聽到院裡有仆役醒了、趿著鞋子行走的聲音,晏少昰又沒敢出去,留在房內等了一等,端著鍋碗瓢盆,豎著耳聽外頭的動靜。
等回過神來,他才留意到自己是個什麼姿勢,出門的時候眉頭都是擰著的。
晏少昰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堂堂人中之龍,怎麼這兩年不是後門就是牆頭,翻牆的章程駕輕就熟?走唐家大門的回數加起來數不滿三根手指頭。,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