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七年出過一樁大案,有名寺昭隱寺,演了一樁聖僧升天的戲。老和尚死了,燒出一把舍利,之後七七四十九天,他生前住了幾十年的靜舍每日香煙嫋嫋,一個月裡現了三次佛光。天下信眾雲集而至,人最多的時候,昭隱寺每日要接待兩千多人,香火錢裝箱堆滿了後山。”
“當地官員怕這麼多銀子招來山賊土匪,怕生亂,特特建了一間地庫幫著寺廟存錢。到清點財物的時候,才發現寺廟實存的香火錢跟賬麵對不上數,憑空沒了十分之八。”
唐荼荼驚住:“消失了?!”
這不是和廟島失蹤的三十萬兩一樣?
晏少昰冷笑一聲:“世上人人愛財,利字當頭照,行行業業都會生鬼,念經拜佛的也沒什麼不一樣。”
“道家的供神銀,與佛家的香火錢一樣,是不上稅的。信神信佛的人到各地名山大寺去參拜,這叫‘朝山’,一個好廟能帶富一座城,可朝山一路上,遍地都是替豪商、替貪官拆洗黑錢的牙行。”
唐荼荼隱隱覺得這是關鍵:“拆洗黑錢是什麼意思?”
“寺廟、道觀、神堂所得的香火錢,一旦進了門,通通會變成廟裡的公財,信眾貢上來的金銀會直接存入庫,絲綢寶物則就地販售,變成現銀再入庫。”
“這其中,十之一二的錢拿出來修繕廟觀、招攬信徒,十之一二接濟鄉裡,再有一二分買田置地。朝廷厚待僧道戶,不光香火不稅,田畝也是不稅的。”
他還沒大說完,唐荼荼已經被點撥通了。
“也就是說,進了這道門的錢通通會變成一個賬麵!各地富紳具體供奉了多少、廟觀存了多少、花了多少、多少拿出去做了人情往來,都從真金白銀變成了一張紙——賬房先生一支筆,想怎麼寫怎麼寫,賬本上劃拉兩下,幾萬兩、幾十萬兩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流出去,反正從來沒人查。”
晏少昰:“正是。”
唐荼荼又去猜:“事兒是前天爆出來的,當時島上的信眾有上萬人,娘娘廟裡邊的看守也得有幾十個,能在這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七十多個銀箱帶出去,這是監守自盜!疍民是被提溜出來頂包的!”
監守自盜……
唐荼荼回身,望著那些愁眉不展的真人、衙役,還有一襲一襲緋的青的綠的官袍,裡邊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真切切為了查案的?
孫通判來得那麼快,逼供逼得那麼急,是為遮掩什麼?
“嗬,咱們去看看是什麼貔貅,敢張口吞下三十萬兩,”
晏少昰大步向前,厲聲吩咐:“島上指泊司何在?調出這三天裡所有離島大船的船牒,將每條船的間量、倉容、吃水深通通算一遍,尤其貨船,離島的船都該是空倉才對,載貨蹊蹺的,通通令人追上去攔截。”
一層層傳話下去,所有人全忙活起來,唐荼荼回頭望著山肩人滿為患的道場,心跳得砰砰的。
疍民不是賊。二哥是有能耐給他們翻案的!
廟島西側,幾百個府兵圍成了圈,拉了柵欄,把疍民裡的刺頭全圍在裡邊。這幾十人前天帶頭與官兵起了衝突,昨日抵抗毒煙時,又重傷了兩個縣兵,都是手段狠辣的人物,臬台大人發了話,說要把這夥人盯緊。
幾個麻猴似的少年揣著乾糧,從柵欄縫一個接一個地鑽進去,捱了官差幾聲罵,也跟沒聽著似的,全聚到了閻羅旁。
年紀最小的那個叫社哥,手腳勤快,嘴也甜:“頭兒,你吃這包子,我嘗過了味兒挺好的。”
“這群狗官缺了德了,全是素餡包,連肉星子也不放一粒!一人隻給倆包子,說是怕頂了食,呸!”
閻羅折了一條腿骨,頭上乾透的血糊得睜不開眼,可他已經兩日水米未進,疼在生死麵前不算什麼,接過那碗粥幾口進了肚,包子沒舍得吃。
他身後一塊帷布、幾根枯木,圈出了一個錐形的圍擋,那裡邊縮著個女人不停地咳,咳得仿佛每一口氣都是最後一口,分分秒秒要斷氣似的。
閻羅拖著斷腿走過去,問了句吃不吃喝不喝,布底下蜷著的女人搖搖頭,抖著手慢吞吞掰開一隻包子,把鼻尖湊到包子餡前,聞了聞炒雞蛋、木耳與香菇的味道。
雞蛋炒得好嫩,是用好油炒的,用好油才能炒成這樣的金黃色。
這味道好似讓她得了巨大的滿足,女人心神一鬆,把掰開的那半包子塞到閻羅嘴裡,淺淺露出一個笑,又捂住嘴開始咳。喉間的血沫咳得止不住,布簾子上濺了碎碎密密的粉點。
“睡罷,阿茂再睡一會兒。”閻羅碰了碰她的臉,合上了布簾,整個人被悲痛錘得臉色青灰,撐著膝蓋走回原處,吃力地坐下,端起了阿茂那碗粥。
社哥和旁邊一夥人圍坐成圈,都沉默地看著,這麼些年,他們就沒見過頭兒低過頭。有那麼一瞬間,社哥甚至覺得衙役打斷的不光是他的腿,連他的脊梁也一起打折了。
他小心翼翼問:“嫂子她……好些了麼?”
“你嫂子熬不過去了。”閻羅大口大口嚼著包子,仿佛啃著誰的肉:“掉海裡嗆了水、又連咳三日不止的,便沒救了,撐不過這兩天了。”
社哥舔舔乾澀的唇角,指指山上,眼睛裡蹦出點光:“山上有大夫,都穿著白大褂。漁丫她們說那裡頭有神醫,隻要跪一跪,抱住神醫的腿像回事地哭兩聲,神醫就會給他們看病,不要一個銅板。”
“不準跪他們!”閻羅冷不丁喝了聲,狼一樣的目光死死鎖住他的眼:“那都是官府的人!當官的害我們成什麼樣你忘了嗎!給官磕頭討飯,一輩子都是當雜碎的命!你嫂子能熬過去是她的造化,熬不過去,我一天三頓給她墳頭擺飯!”
“我、我……閻哥彆發火,我就是隨口一說。”社哥嚇得不敢說話了。
叢有誌在他腦袋上呼嚕了一把,把少年推到一邊去了。
他們一群人,各個賤名,但又與成天跪這跪那、遍地討飯的疍民不一樣,他們是站著的,打小父祖輩就教‘跪天跪地跪鬼神,不跪畜牲王八孫兒’,這些年腦袋彆在褲腰上,錢沒攢著,一身骨頭卻比什麼都硬。
“且養好傷,看看那些狗官打算乾什麼——不怕死的都備好家夥事兒,咱們逮住空子殺出去。”
叢有誌挑起三角眼一掃,周圍的青年有幾個被他嚇得縮了脖子,囁嚅著才要開口,便被叢有誌堵死了話。
“怕死的站出來,老子一刀攮了你。”
他腰上拴著截爛麻繩,懷裡藏著鐵片刀,脖子上掛著一條糊滿油泥的骨頭串,可身邊的人都知道叢有誌拿這三樣不起眼的物件殺過多少人。那串三角骨頭,每一顆都是鑽深海裡拔下來的鮫鯊魚牙,比剪子可鋒利得多,捆根棍上能當匕首用。
一群青年不敢說話了,漸漸地,眼裡都湧起殺意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