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宜則在皇陵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晚上,小太監打著燈籠,領著他來到一座小院子內,郝宜推門而入,卻見前方的桌子旁邊,坐著個頭發雪白的老太監,竟是他的師父鄭穀。
郝宜驚喜交加,但淚先流了出來,忙上前跪倒在地:“師父!不孝的徒兒來看您了。”
鄭穀俯身,將郝宜拉了一把,慈祥的目光仔細打量他:“彆哭,究竟是犯了什麼事過來了?”
不提則已,一提,郝宜更加委屈了:“我都不知做錯了什麼,主子連見都不見我,就叫田豐打發了我。”
鄭穀不由笑道:“這麼多年了以為你會聰明些,如何還是這麼蠢笨,連犯了什麼錯都不知道。隻是前幾天我突然聽說宮內出了事,太子薨逝了,好好的太子怎會出事?”
郝宜也是在路上才聽說的,驚魂動魄,卻也不敢細想。
此刻聽鄭穀問起,便搖頭道:“我走的時候,太子還關押在慎刑司,我本以為皇上隻是小小地懲戒而已,在路上才聽說出了意外。”
鄭穀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又親自倒了一杯熱茶給他:“趕了這麼長時間的路,累壞了吧?其實你不用委屈,在這個地方還是挺好的,至少不用時時刻刻擔驚受怕,是個養老的好地方。”
郝宜說道:“按理說主子發配我到哪裡去都使得,隻是您不該在這裡。”
突然又想起田豐趾高氣揚的樣子,郝宜很不忿:“師父,當初你就不該保住田豐那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他還是總欺負你?”鄭穀問。
郝宜說道:“可不是嗎,您沒看見他攆我的時候那副嘴臉,還說我走了後是他伺候主子。”
鄭穀想了想,安撫他道:“彆急,你喝口茶潤潤嗓子,然後把最近宮內發生的事,一五一十,一點也不能遺漏,都說給我聽。”
於是兩人在桌邊坐了,郝宜喝了茶,思忖了會兒,便把鄭穀去後宮內發生的事,以及進來陶真人入宮,和玉受寵等等,全都告訴了鄭穀。
鄭穀聽完後,喃喃道:“和玉?高家的如雪小姐?”
郝宜點頭:“是啊,就是她。”
鄭穀道:“我記得這個女孩子,當初端妃娘娘就是為了救她才損了一個龍胎的。這次她進宮……”
郝宜忙說:“和玉仙長卻是個極好的,徒兒聽說她很惦記著端妃娘娘,還因此在皇後麵前不受待見呢。也多虧了她才救了寶鸞公主,您沒瞧見,她對寶鸞公主那叫一個好,讓人看著就好像、好像……好像是昔日端妃娘娘對待公主的慈愛行徑。”
鄭穀眉峰一動,道:“這件事好奇怪,受了端妃娘娘恩惠的如雪小姐,住了昔日的雲液宮,還對寶鸞公主這樣好,這算起來,太子也是因為她而……”
郝宜忙為薛翃分辯:“師父,這可跟仙長沒有關係,您當時沒在跟前兒,我是看的真真兒的,那刀子差一點就要了仙長的命了,皇上那麼疼愛仙長,怎麼會容得了太子這樣?何況太子先前也有哪些劣跡。”
郝宜說到這裡,皺眉道:“原本太子不是這樣的,性子還是很好,可是……自從端妃娘娘去了,太子給皇後照看著,越來越行為乖張,實在是長歪了。連皇上自己都這麼說。”
鄭穀問道:“皇上也這麼說了?”
郝宜道:“可不是嗎,那天也是徒兒最後見皇上的麵,皇上自言自語的說‘端妃在的時候,太子還是個溫順的好孩子’,徒兒就接口說‘端妃娘娘也是可惜了’,那會兒主子突然看著我,說什麼我是念舊情的人,太子也是,但太子瘋魔了,主子讓我小心些。”
說到這裡,郝宜突然打了個寒噤:“師父,主子是因為我為端妃娘娘說了那句話,才不喜歡我了嗎?”
鄭穀默默地看著郝宜,微微一笑道:“不,你錯會了主子的心,主子是為了你好,才跟你說這話的。”
郝宜呆呆道:“我不懂,既然是沒怪我,為什麼要打發了我?”
鄭穀轉頭看著桌上的茶,半晌道:“郝宜,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師父離京的時候,主子跟咱們說過的一句話?”
郝宜本就不太聰明,這會兒更是懵了:“什麼話?”
“當時主子說,”鄭穀頓了頓,道:“主子叫我放心,他說‘你們師徒裡一定會有一個人在朕跟前伺候’。”
郝宜恍然大悟:“哦,對了,我記起來了,當時隻有我跟師父在那,主子還指著我說“不是他,就是你”,也正是因為這樣,主子才留我在他禦前伺候的。”
鄭穀笑道:“你還沒想明白呢?”
郝宜懵了。
鄭穀道:“主子說了不是你,就是我,我們兩個之中一定得有一個在他跟前兒伺候著,如今你來了……誰在主子跟前兒?”
郝宜本來本能地要回答“田豐”,但仔仔細細把鄭穀的話,以及他之前離京時候正嘉的交代想了一遍,突然失聲道:“是您老人家?難道主子的意思是……”
鄭穀長長地籲了口氣,啞聲說道:“你師父在這裡守了三年,本來早該死了,隻是每每想到當年雲液宮裡發生的慘事,實在是不能忍心就這麼閉眼,所以還留著這口氣,癡心指望著有朝一日,能夠為端妃娘娘一雪沉冤,本來都要死心了,偏偏在這時候,主子送了你來。”
郝宜滿眼激動:“師父,主子真是這個意思?他要召您回去?難道還要給端妃娘娘……翻案嗎?”
“我伺候了主子這半輩子,最是清楚他的心意,再錯不了的,”鄭穀擦了擦鼻子,眼睛,雪白的頭發在光影裡顫巍巍的:“徒兒,快去給師父收拾包裹,師父要回京了。”
話音剛落,外間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有人道:“鄭公公可在?”
郝宜忙起身開門,卻見是兩名鎮撫司緹騎打扮的,郝宜尚帶一絲警惕:“你們尋鄭公公做什麼?”
其中一人上前,看見在郝宜身後,坐在桌邊的鄭穀,便低頭恭敬道:“我等奉皇上口諭,秘密接您老人家回京。”
這瞬間,郝宜突然覺著一切的委屈都煙消雲散,他看著緹騎,又看看鄭穀,這才真心實意地笑了,隻是不知為何,眼睛仍是濕濕潤潤。
***
雲液宮。
寶鸞在逗弄那隻鳳頭白鸚哥玩耍,那鸚哥卻盯著水晶缸內的太一,眼睛轉來轉去。
突然,寶鸞往外看了眼,然後提著鸚鵡,悄悄地往內殿去了。
薛翃一抬頭的功夫,不見了寶鸞,正要起身去找,身後傳來龍涎香的氣息。
皇帝走到她身邊:“找什麼呢?寶鸞到偏殿去了。”
薛翃正欲回身,正嘉道:“彆動。”
修長的手指緩慢卻靈活,將她道袍的係帶寸寸解開。
正嘉掃一眼麵前的女孩子,緩緩地把那薄而柔滑的素緞撩去。
薛翃背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但是疤痕還在,無瑕的雪膚上的淺紅色的傷痕,看著就觸目驚心。
正嘉抬手,長指在薛翃的傷處輕輕撫過:“疼不疼了?”
“已經都好了。”
到底很不舒服,薛翃才要將衣裳穿上,正嘉在她手上一摁。
對上她的眸子,正嘉問道:“你,到底是誰?”
薛翃窒息。
在趙暨臨死之前,一番真情流露,在場的眾人自然都是目睹了的,事後薛翃也才知道,正嘉卻也在現場。
事後,有人傳起此事,是寧妃替她開脫:“和玉仙長是修道之人,天生心慈,且又以醫術救治了無數人,對於太子,她自然也是心存憫恤,當時太子垂危,任是誰看著也不忍,總要好好地哄慰一番、安慰臨死者之心罷了。”
所以宮內的人倒也多半相信了,畢竟極少會有人想到什麼“靈魂重生”之類驚世駭俗之事。隻當是因為太子“人之將死”,和玉不忍心孩子失望,才順著他的口吻讓他瞑目。
但薛翃知道,對於其他人,或許可以用這種法子解釋,但是對於正嘉,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皇帝的手慢慢地在她光裸的肩頭握住:“告訴朕,你究竟是誰?”
手上不知不覺用了幾分力道,好像是怕一不留神,這人就會消失不見。
正嘉微微眯著雙眼,低頭近距離地細看薛翃,仿佛要透過她的身軀,看到藏在身體裡頭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