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道:“好轉?哼,遲早晚哀家會給氣死,縱然不給氣死,也會給她害死。”
西華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太後……”
太後摩挲著,緊緊地握著西華的手:“琮兒,我知道你原本跟她是一塊兒的,隻是,你跟她的身份畢竟不同,你是高貴的皇子,你也是最像皇上的人,若是皇上喜歡你,將來一定是你繼承大統。而她,一個賤人,用下/流的手段魅惑你父皇,甚至讓你父皇跟哀家離心……”
太後雖然看不見,卻覺著西華的手一抖,她忙握的更緊了些:“哀家這次的病,十有八/九跟她脫不了關係!這如果是放在以前、或者換了彆的什麼人,你父皇那脾氣,哪裡會有二話,立刻就將那罪魁禍首處置了!如今倒好,他仍是寵愛有加,他心裡哪裡還有我這個太後。琮兒,你千萬要清醒,不能受任何人的蠱惑,知道嗎?尤其是她,你一定要遠離著她,明白祖母說的話了沒有?”
許久,西華垂頭道:“太後,我明白。”
門口處,皇帝不期然聽了這一番話,垂了眼皮,默然無言。
他本是要進內的,此刻卻打消了這份心意,正轉身要走,卻聽太後又道:“對了,我這裡還留著些以前你最喜歡的小玩物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太後說著,回身,摸索著把枕頭旁邊的一個匣子抱了過來,打開說道:“琮兒你看看,你還記得嗎?這裡頭你最喜歡的……”
太後回憶往事,臉上重又帶了喜歡的笑。
但是門口的皇帝卻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太後打開匣子的瞬間,西華眉睫微動,接著探手入內,竟從匣子裡取了一個小小地金如意出來。
他擎著如意放在眼底,眼中浮出了久違的淡淡笑意。
此時太後兀自目視前方,念叨著說:“琮兒,我記得當時你最喜歡的就是那個小雲頭如意了,那會兒你抓周的時候一把抓到的便是這個……像是在底下,你找找看,有沒有?”
***
如正嘉所說,寶鸞是第一次出宮。從薛翃口中得知這消息後,寶鸞高興的一夜無法入眠。
次日早上起身,兩人坐了宮車出太和門,果然見鎮撫司季驍帶了百餘人在宮門口等候。
寶鸞已經按捺不住從車窗口往外瞧,突然見這般陣仗,嚇得又縮回來。
薛翃瞧了一眼,不以為意,把寶鸞抱了抱:“彆怕,這些是護著咱們的人。”
馬車出宮門,一路沿著長安大道往前,漸漸到了鬨市,寶鸞緊張地靠著薛翃,又是新奇,又有些畏懼:“和玉!好多人!他們在乾什麼?”
對那些酒樓,路邊的攤販,各色琳琅滿目的貨品之類,寶鸞一無所知,這裡沒有宮內的冷寂跟規謹,卻滿是令人吃驚的沸騰跟熱鬨。
薛翃垂頭看著滿麵通紅的寶鸞,女孩子的雙眼瞪得圓圓地,很快,畏懼從眼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迫不及待的盼望,時不時看到新奇的東西,她都抓著薛翃讓她跟著看,又問是何物,整個人趴在車窗邊上,好像要從這小小地宮車內飛出去,仔仔細細地把這個世界看個夠。
薛翃撫著寶鸞的背,心中又是欣慰,又覺酸楚。
直到馬車要出城門了,寶鸞還是意猶未儘,貪婪地打量著外頭的每一寸風景,路過的每一個人,乃至那高高地城門。
薛翃把她抱了回來,撫著她的額頭道:“寶鸞,還記得當初我問你的話嗎?”
寶鸞正高興著,昂首笑嘻嘻地問:“什麼話?”
薛翃道:“我曾說過,也許可以帶你回貴溪,帶你離開宮裡,到宮外生活……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可願意嗎?”
寶鸞略一猶豫,然後想到方才所見所感,立刻點頭道:“願意!”
薛翃笑道:“真的願意?如果出了宮,你就不是公主了。”
“我不當什麼公主,我願意在外麵,”寶鸞回答,又握著薛翃的手道:“隻要跟你在一塊兒。”
薛翃一愣,寶鸞突然想起一件事,滿臉興奮道:“和玉,你帶我去滇南,帶我去找哥哥好嗎?”
薛翃道:“想寶福了嗎?”
寶鸞點頭。
薛翃道:“會見到的。”
寶鸞像是吃了一顆極甜的糖,把頭靠在薛翃懷裡:“和玉。你真好。”
薛翃垂眸望著懷中的女孩子,若寶鸞這會兒抬頭,就會看到她滿目的溫柔。
寶鸞陶醉於這種自由自在,安安穩穩的感覺,喃喃道:“和玉,如果沒有你,隻怕我早就死了呀。以後咱們就在一塊兒,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薛翃咽了口唾沫,把頭轉開,寶鸞自顧自又道:“我之前跟姐姐說,抱著你的時候,就好像跟母妃……不對,是跟母後在一塊兒一樣,和玉……”
她突然覺著有什麼打在自己的臉上,寶鸞一愣睜開雙眼,卻見薛翃轉開頭,笑道:“公主快看,咱們出城了。”
寶鸞本正疑惑,被薛翃一指點,便又忙爬起身來,趴在窗口處往外看。
薛翃咳嗽了聲道:“方才你所見的隻是城內的一部分而已,這城外的天下,有比京城更廣闊千萬倍,更好看千萬倍的地方。”
寶鸞想象不出來,發自內心地感歎道:“那該有多大啊。”
她從來沒出過宮,方才見過京城,已經驚歎不已,如今更聽說這個,越發心曠神怡,心向往之,恨不得立刻千山萬水走遍。
車駕轉過山道,停在清虛觀前。
薛翃下地,又接了寶鸞出來。寶鸞的雙腳踩在宮外的土地上,忍不住有些發抖,又看看周圍,更是畏懼,便躲在薛翃身後。
這會兒清虛觀裡的道士已經出來迎接,薛翃握著寶鸞的手,領著她一步步往觀內而行。
照例先拜過了三清道尊,同觀內道者閒話三兩句,道士引著兩人從前殿往後而行,邊瀏覽觀中景致。
在道觀之後的院子裡,卻種了有十幾棵的銀杏樹,秋日正是銀杏大好的時候,放眼看去金黃色一片,閃閃爍爍,陽光下宛若仙境。
寶鸞先喜歡的撒開手,跑了進去,仰頭看著高高地銀杏,揚著手打轉,又俯身捉了些樹葉子在手中玩。
這會兒,有一個道士打扮的走到薛翃身邊,行了個稽首禮:“您來了。”
薛翃道:“安排好了嗎?”
“已經都安排好了。可以立刻帶了公主走。”
薛翃回頭看了看寶鸞,卻見小家夥已經撒腿在銀杏林子裡撒歡起來。薛翃猶豫片刻:“不著急,再等一會兒。”
那邊寶鸞撿了許多銀杏葉子,又叫道:“和玉,快過來呀。”
薛翃身不由己地走前兩步,寶鸞眼中流露頑皮的神色,然後猛然向著她把手中的銀杏葉子灑落。
那一片片金黃色的葉片從天而降,閃閃爍爍,美極了。
薛翃抬頭,雖然是笑著,眼角卻有淚悄然無聲地斜入鬢中。
寶鸞撲過來,抱著薛翃的腿,仰頭看著她撒嬌:“和玉,今天真是我最高興的一天了。”
薛翃低頭,輕輕地撫過小公主明淨的額頭。
她無意中失去了一個孩子,有三個女兒。
卻因為她自己的原因,害了最小的公主早夭。
這始終是她心中最不能容忍,也最不能淡忘的。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可以什麼都不用在乎。
如今唯一最在乎的、最大的心願,是希望寶福跟寶鸞兩個,從此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過活。
正如薛翃之前跟寶福說過的。不用擔驚受怕,也不用看人眼色。
薛翃深深呼吸:“寶鸞。”
小公主察覺了她的異樣,慢慢睜開眼睛:“嗯?”
薛翃道:“你彆怕,隻聽我說。我現在叫人帶你走,這人會帶你……去見寶福。”
寶鸞聽著,眼中驚喜交加:“真的?”
薛翃點頭:“嗯,隻要你乖乖聽話。很快就能見到你姐姐。”
寶鸞幾乎歡呼,卻又忍住,忙握住薛翃的手,小聲道:“那咱們快走吧。”
薛翃屏住呼吸:“我、我暫時不能跟你一塊兒走。”
寶鸞一愣,臉上的喜色頓時收起來:“為什麼?”
薛翃道:“我還有一件事兒沒有做完,寶鸞先去。等我做完了事兒,再去找你們。”
寶鸞皺眉,她盯著薛翃的眼睛,像是在分辨她所說是真是假,然後寶鸞道:“不,我不。”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薛翃:“我要跟你在一起。要走一起走,你要不走,我就也不走。”
薛翃原本就有些情難自已,聽了寶鸞的話,眼睛迅速泛紅。
“寶鸞……”薛翃儘力克製:“你……”
寶鸞卻根本不聽她說,重新撲過來將薛翃緊緊抱住:“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和玉在一起!”
寶鸞起初還是顫抖著小聲的,說到最後一句,已經是無法遏製地放聲尖叫起來,好像是怕薛翃會將自己推開一樣。
門口處,季驍跟幾名鎮撫司侍衛聞聲,紛紛走了出來。
薛翃忙抬手安撫寶鸞,一邊竭力忍著眼中的淚。
薛翃雖然猜到寶鸞可能會有些麻煩,但沒想到寶鸞年紀小小,脾氣卻如此倔強。
她看出薛翃想把自己一個人送走的意圖,便戒備起來,一直緊緊地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起初因為出宮時候的狂喜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寶鸞如臨大敵的,時不時轉頭打量周圍,好像隨時都會有什麼不速之客出現似的。
薛翃本想好生勸她,可是寶鸞什麼都不肯聽,眼見時辰不早,季驍跟宮內的隨行太監已經過來催了兩次。
薛翃心中暗暗焦急,終於她摁著寶鸞的肩頭蹲了下來:“你聽我說,接下來,宮內會有很大的危險,若是弄不好,會……像是先前你、你母後那樣的下場,你難道也要回宮嗎?”
寶鸞望著薛翃,然後點了點頭:“我要回去,我隻要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也不怕。”
薛翃閉上雙眼,淚一湧而出。
寶鸞將她的淚擦去,自己卻含淚輕聲說:“我不想跟你分開。”
薛翃忍無可忍地張手,將女孩子緊緊地抱入懷中:“我也不想跟寶鸞分開。”
***
在回宮的路上,薛翃命轉道,往高府走了一趟。
這幾日時氣不佳,高彥秋偶感風寒,臥病在家。
聽說薛翃回來探望,高尚書心中感慨萬分。
此刻他已經改變了當初對於自己這孫女兒的偏見,但是……卻又處於本能的親熱不起來。
於是隻撐著起身,叫侍婢更衣。
今日恰虞太舒來探望,兩人才說了幾句話。
虞太舒道:“您老何必再起身,和玉仙長醫術最佳,也許是聽說您老人家病著,所以特意回來。”
高彥秋道:“你說的她真如神仙一樣了。”話雖如此說,麵上卻隻是隨和地一笑,又道:“你難道沒聽說,近來宮內不太平呢,倒不知往後的局勢如何。”
虞太舒道:“新入閣的沈隨是個聰明人,皇上也對顏家生了齟齬,顏家最後的指望,便隻有太後了,太後的病來的蹊蹺,等見了和玉仙長再仔細詢問詢問罷了。”
高彥秋點頭:“唉,都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如今才隻三年,薛家的案子竟然又翻了過來,隻希望我這條老命,能夠活著看到他顏家從雲端落到泥裡,我才肯瞑目呢。”
虞太舒笑道:“老師何必說這些頹喪的話。”
當下虞太舒扶著高彥秋來到外間,暫時歇了會兒,虞太舒道:“我先回避。”
高彥秋製止了:“不用,你就在這裡罷了。聽說同來的還有公主,不必那樣避嫌。咱們先去迎駕吧。”
當下高彥秋走了出來,來至堂下,闔府拜見公主。
寶鸞在薛翃麵前,是一派女孩兒情形,但是此刻,卻氣定神閒的,大有章法,道:“各位快快平身,我年紀還小,當不起。”於是叫太監們扶了起身。
高家老夫人見了孫女兒,自更有一番喜歡,隻是礙於公主在旁邊,不敢過分親熱。
高彥秋因為有正事,便使了個眼色給兒子,高孺上前,安撫了老人家先行入內。
不多會兒,堂上隻剩下了高彥秋,虞太舒,薛翃跟寶鸞。
薛翃見高彥秋雙眼發紅,喘息過重,知是有些內熱,便上前給他診脈,又說了一副藥方。
寶鸞默默記在心裡,對高彥秋道:“高尚書,聽說你的字寫得最好,我說給你,你快寫出來叫人去抓藥可好?”
高彥秋又是意外,又有些驚奇:“公主記得?好啊。請殿下隨我到裡間。”於是引了寶鸞公主,到了裡頭,讓侍女研磨。
這會兒外間,虞太舒跟薛翃對麵而坐,兩人彼此相看了會兒,虞太舒低聲道:“為什麼公主沒走?”
薛翃說道:“她不願意離開我。”
虞太舒微微一笑:“當初我就說不行。”
薛翃低頭:“我沒想到,她這樣固執。”
虞太舒道:“公主畢竟是皇上跟純湣皇後的女兒。當然有自己的脾氣。”
這會兒裡間傳來寶鸞念藥名的聲音:“防風一兩要去掉蘆頭,小荊子一兩,梔子仁一兩,枸杞子一兩要微炒過,甘草半兩……”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薛翃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又微微濕潤了。
“你……”突然聽虞太舒說道:“是和玉嗎?”
薛翃一怔,抬頭望著他。
目光相對,虞太舒道:“或者……你是如雪嗎?”
裡頭好像十分熱鬨,高彥秋在誇寶鸞:“公主殿下,您的記性可真是過人啊,簡直讓老夫慚愧。”
但外間卻靜的異常。
終於,薛翃回答:“我不是。”
虞太舒一點兒訝異之色都沒有,隻仍是目無波瀾地望著她。
薛翃道:“我不是和玉,也不是如雪。”
直到這會兒,虞太舒才緩緩道:“我知道。”
薛翃眉頭微蹙。
“你一定疑惑我是怎麼知道的,”虞太舒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地吹著裡頭的滾茶,望著茶葉在內浮沉。太舒道:“那年你跟我說,十年之後你會回來京內,但是回來的人已不是你。那時候我本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