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夏雲是活了兩輩子的人。
她到如今也不明白, 為何眼一閉一睜, 自己就從落滿霜雪的祝府舊院中,回到了十三四歲時的江南閨閣。
她自己還是她自己, 隻不過從寡婦變作了豆蔻少女。
父親還未被斬首,母親也好好的,姊妹丫鬟都是十幾年前的模樣, 周遭景致熟悉又陌生。恍若做夢。
戚夏雲費了好久,才明白自己並非在夢中, 而是回到人生過往, 又重新來了一遭。
許是老天爺也可憐她, 不忍她就那般孤零零地下了地府罷。
上輩子,她所嫁非人,年紀輕輕便做了寡婦,膝下連個子嗣也未有,說到底, 還是因為雙親早亡,無人為她籌謀親事, 才落進了那樣一個狼虎窩兒。
這一世, 她既重來一遭, 必不能讓戚家如上輩子一般, 站錯了隊。
父親忠心耿耿為君, 卻反而被舊帝下令斬首,母親不堪受辱,自戕吊死在房梁上, 她被姑母算計,嫁給了一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被婆婆研磨了好幾年。
直至後來天下大定,她表姐姐做了皇後,祝府被新帝重新賜了侯爵,外祖母親自派人來接她,才算是脫離了苦海。
多虧了新帝。
是的,新帝。
上輩子,她剛嫁入虞家才剛一年,西北統帥衛珩大將軍就徹底反了。
衛珩手裡握著整個西北的兵權,在草原上威名赫赫,光憑名字就能把韃子嚇得跪地求饒。而後揮兵南下,與瓊州寧王兩麵逼京。
從頭至尾不過幾月時間,宣朝已呈潰敗之勢,宣帝自己主動退了位,也不知之後是死是活。
新帝立朝為恒,年號景和,冊封發妻祝氏宜臻為妻。
便是戚夏雲的表姐姐。
上輩子,她尚還活著時,新帝已平定了藩邦之亂,收複南疆,將疆域往北拓寬到月鉤山,戰功赫赫。又減輕徭役賦稅,興修水利,大辦學堂,在百姓心底有極高的聲望。
不過,除卻治國功績,大多百姓更愛談論的,反而是這位帝王的風流軼事。
新帝即位幾年,偌大的後宮裡頭,依然隻有一位發妻皇後,底下臣子寫了不知多少選秀奏折,他都隻當沒瞧見。
哪怕這位皇後,多年下來隻為他生了一個公主。
真真兒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用情那般專一,也不知皇後上輩子,究竟攢了多少福氣。
雖然那時,街頭小巷裡還隱隱流傳著另一種說法。
說是如今的新帝,其實在外頭還有個紅顏知己,名叫祝亭霜,前朝時便是京城裡出了名的才女了,還是皇後的親姐姐。
新帝即位後,本想納她為妃,可祝二姑娘性子剛烈,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願入那宮牆大院與姊妹共侍一夫。
她立下承諾終身不嫁,遊遍名川大山,作下詩篇無數,頗受天下士子的追捧,人人談起她,都尊稱一聲祝先生。
一個在龍椅上治國□□,一個天南地北灑然自在。
明明相愛,卻終生不得相見,這樣的風流軼事,在街巷裡傳的越發熱鬨起來。
戚夏雲卻覺著未必是真的。
上輩子,她也入過宮牆,見過帝後。
那時她已與許翰藻和離,被外祖母帶入宮中覲見皇後,也有一層托皇後幫她相看婚事的意思。
畢竟說起來,她嫁入許家時,許翰藻已經奄奄一息在床,新婚五日,便撒手人寰。
她尚還是清白之身。
她入宮那天是初春,天寒料峭,宮人們說,皇後正在禦花園陪小公主踢團球,戚夏雲隨著外祖母到時,才發現天子也在。
小公主如今剛滿三周歲,正被她父皇抱著去夠枝頭上的小球,發髻上的鈴鐺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還有她歡快的笑聲:“父皇,再高些!再高一些!”
皇後,她久未謀麵的表姐姐宜臻,就站在一旁的亭子裡,澆花喂魚,宮裝華貴,一舉一動皆是優雅。
年月過去許久,戚夏雲已經記不,清當時祖母是如何帶著自己過去請安的,又具體說了什麼。
她印象最深的,不是皇後身上價值千金的狐裘,也不是最後賜給她的那些金銀珠寶。
而是她們退下時,小公主正好接到了自己的團球,快活地朝自己母後跑去,一把撲在她腿上,正要開口喊,就被天子拎了起來。
“彆鬨你母後。”他說。
天子少年立業,二十七八便榮登大統,即位至今,也不過而立之年。
他身著玄衣便服,眉宇淡淡,一邊把小公主護在臂彎,一邊與皇後說話。
“午膳用了什麼?”
“聽紅黛說,你覺得那青豆做的太酸了是不是?不如明日換個禦廚,你嘗嘗江南的口味吃不吃得慣。”
“亭鈺今日獵了一隻鹿,晚間就讓他歇在宮裡,咱們好備了架子烤肉吃。”
“今日可吃了藥?”
......
因幾年前的一次大病,皇後那時身子已不大好了,初春時節,宮人們都換了春裝,唯獨她還披著大氅,身形纖瘦,皮膚蒼白,脖頸間的經脈清晰可見。
她抬起頭,衝他彎了彎唇:“早起時就都吃了。”
“苦不苦?”
“再苦的藥,如今吃久了,哪兒還嘗的出苦味呢。”
皇後伸手撥了撥小公主額間的胎發,嗓音柔軟,“我隻求你不要在寒冬臘月地帶她去找什麼聖誕老人,讓她陪著我喝苦藥就好了。”
天子麵不改色:“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衛珩的孩子,自小就要學會見世麵。”
小公主轉過腦袋,奶聲奶氣:“父皇,什麼是世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