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從未數過時間, 他覺得這是一件無意義的事。
而今他仰望著從高空黯淡撲灑而下的天光,以秒作量詞,記下新一輪黎明。
漸善在天還未亮的時候將小孩從床榻上抱了起來。
“困……”小孩嘟囔, 睡眼惺忪地將下巴搭在漸善的肩膀上。
“乖,你先睡著。”漸善道, “我帶你去取點東西。”
小孩幾不可聞地點點頭, 歪著小腦袋, 在漸善溫暖舒適的懷抱中, 很快又睡去了。
漸善起身正要走,視線瞄到了小孩手中拽著的斷劍。
這斷劍小孩時刻都帶著, 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的。
漸善想, 小孩前不久才回應了他, 而且以他如今的閱曆和身段, 也沒必要和一個死物吃飛醋。
隻是看著不順眼,而已。
斷劍又不是棉花做的,小孩皮膚又嫩,磕磕碰碰到了多不好。
於是漸善伸出手想要將斷劍從小孩懷中抽離。
始料未及的是——
抽不動。
斷劍就跟黏在小孩掌心上了一樣。
漸善再看看小孩,小孩沒睜眼,鼻子倒是輕輕動了下。
“特彆喜歡便直說, 彆試圖掩飾,狐狸可是很小心眼的。”漸善點點小孩的鼻尖。
小孩翻動身體, 腦袋窩進去了一分,好似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
漸善卻以為小孩在撒嬌,莞爾笑了笑, 縮地成寸,幾個眨眼間便出現在了幾千公裡之外。
斷劍內部,江奕不知何時兩指相並攏,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如果漸善能看見江奕,便能發現,在他準備將劍拿開的時候,有奇異的波動從江奕眼中一掠而過。
控製一個半睡不醒的小孩比控製一個成人輕鬆,也是他這幾天第一次做這種事。
江奕放下手,手掌拘合著,拇指往上搓動,擦過柔軟帶顫的中指指尖。
他的視線望向遠方蒙蒙亮的地平線。
漸善來到了一個類似狐狸巢穴的地方,巢穴不大,但整理得很乾淨,規格劃分得很均勻。他站在原地,抬起單隻手臂,掌心朝外時,中間多了樣東西,是個雲杉紫木製作的塤。
“全靠這家夥吹毛求疵,我的幻術才沒落下。”漸善看著手中塤,負手收進了袖中,“也不知道這次要幫他做什麼夢,但願不會太難。”
於是江奕又知道了關於白黎軒的一件事。
拿到了東西,漸善便帶著小孩朝著一個方向駛去。
他的速度一開始很快,在瞄見那白雪皚皚的群山一線時,突然緩慢了許多。
到最後,竟落到了山腳下,徒步往上走。
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人。
會驚擾到誰?江奕不由自主地發出疑問。
‘狐狸’、‘找到你’和對小孩的稱呼‘主人’,讓江奕已經猜出了漸善的身份,小狐狸當初對白黎軒張牙舞爪的時候,江奕還抱著它安撫過。
除了轉世的主人,還有誰值得小狐狸看重?
答案顯而易見。
江奕的心跳愈發加快。
即便是走路,漸善的腳程也不慢,在江奕起伏不定的胸腔震顫之中,山頂逐漸近了。
更近了。
大約還有十幾丈。
十丈、九丈、八丈……
五丈、三丈、一丈……
一抹橘紅從地平線上展露,節節高升,新一日黎明已至。
終是到了山巔。
山巔仍是廣袤的平地,以江奕的視野不能全部納入,他再也克製不住,讓澎湃的精神力朝著四周全方麵蕩開。
迫不及待,心如火焚。
精神力依次越過凹凸不平的土礫,越過層層堆疊的雪泥,越過銀裝素裹的古鬆樹——
他終於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身形不再羸弱、威風赫赫的男人。
那個人身著厚重的墨色外袍,藏青色裡衣,脊背筆直挺拔,盤膝坐在蒲團上,即便是雪落在了身上也不動。
白雪在他棱角分明的頰邊消失,留下一串洇濕的痕跡。
對麵空蕩蕩。
四百年,無眉山上風雪如舊,一直未曾停過。
當初致禮躬身以待的青年俊秀不再心向至善,也不再心向光明。
正派的青年已成了人人敬畏的魔尊。
魔尊守在茶桌前,等著未能守約的未亡人。
工作史上的第一次。
江奕的動作比想法慢了,慢了很多,遲鈍很多。
山巔的風裡摻著細雪,敏|感的小孩好似被一種難言的沉悶給驚醒了。
他扭動不過兩下,看到了白黎軒,動作立馬僵硬,緊緊地抱住了漸善。
漸善反手輕輕拍打小孩脊背,哄勸了幾聲,而後遲疑片刻,邁步走過去。
當和白黎軒的距離拉近時,江奕近乎被名為呆滯、癡傻、惶惶不安的情緒占據了大腦。
呼吸都桎梏。
江奕對自己感到不敢置信,想見的人就在眼前,他竟然也會近鄉情怯。
心中的聲音很小聲地反駁他,唯唯諾諾,且怯且慫。
漸善小心避過了白黎軒對麵的蒲團,以及順著到達蒲團的這一條小徑。
當他在白黎軒旁邊席地而坐時,白黎軒也不過是撩了下眼皮。
那一刻,淩厲的氣息撲麵而來。
幽暗烏沉的眸眼,若一潭表麵不再活泛的死水,至深處,攪動著翻滾湍急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