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和根源的世界(十四)(1 / 2)

——主人。

清極似魅, 尾音勾人。

滿腦混沌中,這是小孩第一次聽進耳朵裡的聲音。

在此之前小孩也能聽到很多聲音,吵著的、罵著的、哭鬨著的, 對他而言是嗡嗡的雜音,辨不清晰。那時候他還是村裡一家農戶的幺子, 身上掛著臟兮兮的粗製麻布衫, 成天蹲在河岸邊, 手指扣弄著地上柔軟的濕泥。

他腦子裡總亂糟糟的,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又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隻是偶爾會記得一個小小的輪廓, 圓形, 有兩隻尖耳朵, 跑起來速度很快, 風風火火,眨眼間從不起眼的角落中躥出,又眨眼間消失不見。

小孩堪稱專注地勾勒那樣的輪廓,好似不會厭煩,一遍又一遍固執地劃著,他手笨, 怎麼弄都是歪歪扭扭的一團。

於是,雖然小孩一副很努力的模樣, 在旁人眼裡都成了不務正業的玩泥巴。

一歲如此正常,兩歲如此可以說是固執,三歲四歲時, 村裡人逐漸察覺到了不對勁,指著木呆呆蹲在河邊的小孩,嘰嘰喳喳地說閒話。

小孩的父母也是慌了,將小孩從河邊硬拽回來,勒令不許他再去河邊,並托熟人將小孩送進了村裡唯一的私塾。

村子是個小山村,唯一的私塾隻有一個老夫子。老夫子瘦削的臉上抖著兩撇胡須,時常板著個臉,不苟言笑,村裡上躥下跳的孩子們都很怕他。

小孩起先是不怕的,但在他因為背不出課文挨過老夫子的戒尺之後,他就怕了。

老夫子說話他怕,老夫子朝他走來他也怕。

老夫子讓他背課文,他抿著嘴跟隻鵪鶉似的,臉上有股淺顯的犟勁,像是用沉默來抗爭,其實小孩隻是怕,但沒人相信。他們更相信小孩是傻,聽不懂老夫子在說什麼。

久而久之,老夫子甩袖而去,留下一句話:“爛泥扶不上牆!”

小孩喜歡玩泥巴,小孩是爛泥!

於是那些嘲笑的話從私塾的孩子們嘴裡邊爭相傳出,傳到他們的家人親戚耳朵裡,帶著天真的惡意。

很快,小孩的父母又一次慌忙趕來,不斷朝夫子道歉,再次將小孩帶回了家。

自那以後,父母再也沒讓小孩出過門。

即便這麼藏著掩著,到了小孩八歲的時候,村子裡還是傳厭了一句話:“老張家那個兒子,就年齡最小,模樣頂好端正的那個,竟是個傻子!”

傳厭了,都會有人時不時拉出來說上一遍:“哎,張家小傻子……”

他的父母覺得麵上無光,在私塾讀書的長兄視他為恥,平日裡連句問候都不稀得與他說。

小孩察覺不出來這些,即便是長兄推攮了他一下,阿姊揪他的耳朵,他也悶悶的不吭聲。夫子的板子要疼得多,打在他身上,好長一段時間手都是麻的,一碰就忍不住抖。

被欺負了不會哭,表情都沒有一個,這樣的霸|淩讓人無趣。

久而久之,沒人再理小孩,也就沒人再給小孩拾掇清潔,他的身上越來越臟,彌漫著一股騷|臭味,氣味愈發濃鬱,連狗都不願意接近,家裡當他不存在,隻管給口飯吃,餓不死拉倒。

他抬頭,呆呆傻傻地望著天,天上有朵白雲飄過,像極了那個小小的輪廓,圓形的,有兩隻小扇子般呼呼亂拍的尖耳朵。

“…主…人……主人……”

聲音在很接近的地方,好像就在他的耳邊,小孩聽見有人在喊。

在喊什麼呢?他聽不明白,索性不理會,繼續看天上漫卷漫舒的雲彩。

“主人!”

一抹火紅色以極快的速度飄來,小孩瞧見了,他瞪大了眼,扭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

那般豔麗的色澤,小孩隻見過幾次,時逢新春佳節,在劈啪哐啷作響的鑼鼓聲裡,夜幕總會在刹那間綻放出絢爛的煙火。

天很大,煙火也好似很近,小孩伸出手,抓住的卻不是煙火,而是個人。

沒等小孩遺憾鬆手,那人萬般激動地將他一把擁入懷裡,聲線染了顫音,好似生怕再弄丟了他:“……你是不是認得我?”

那個時候的小孩還未明白‘好看’是什麼意思,他怔怔地望進漸善潤濕的眼,比河水還要清澈乾淨。

讓人想要抱住他。

於是繼那抹淡淡的輪廓之後,小孩遲鈍的腦子裡又生出了新的想法。

那就是——大概這個世上都不會有另一個人,讓他如此想去抱住了。

……

而今小孩懂得了好看一詞,也看見了和漸善一般好看的人。

他用儘所學的詞彙都無法形容出來的好看。

隻是對方一直都躺在床榻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無人叫醒。

漸善也讓他莫要靠近,說大壞蛋會發瘋。

大壞蛋發起瘋來會怎麼樣?小孩見識過一次,猶記得那次風刮得很大,大房子“轟!”的一聲倒塌,很多人趴在地上,連漸善都吐了血。

他迷迷糊糊的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但看到這番場景也是直接傻了,抖著身子想往漸善那邊跑,卻見漸善捂著胸口,直勾勾地盯著他。

然後漸善一甩袖,他就被一陣風給卷走了。

他在風的溫柔推送下到了很遠的地方,像鳥兒飛翔在高空之上。他仰著下巴竭力往漸善的方向看,望到了灰暗無垠的天空。

那是小孩第一次感受到了沒有力道的疼痛,比夫子的戒尺打在他身上還要痛。

所以他不敢惹瘋大壞蛋,不敢吵醒陷入長眠的人。

屋子空蕩蕩,除了中間端正擺放著一張能容納兩人平躺的大床,沒有多餘的雜物,徒有雍容華貴的外表。

小孩原本坐在離床榻很遠的地方,但靜悄悄的屋子讓他感覺到冷,或許還有那麼一點害怕的成分。

小孩忍不住往床榻靠近了一點,至少那裡有個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