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瑟瑟微微一怔, 來不及接受這跳崖式的心理落差,便連忙低埋下了腦袋,伸手揉了揉眼角。
揉完眼睛, 她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蔥白的指尖,但手指上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黃色眼屎,她揉過眼角的指尖乾乾淨淨的。
她有些疑惑的低聲喃喃道:“什麼都沒有呀……”
待她抬起頭, 想讓他再看一下時, 他卻已經側過了身子, 將頭轉了過去:“許是我看錯了。”
原本兩人睡在一處, 共用狐裘遮身的旖旎氣氛,被他方才那句煞風景的話破壞了乾淨。
她收起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後背:“你昨日說想法子帶我出去,如何出去?”
皇帝隻是耐不住對司徒聲動了手,那篝火宴沒有叫她去,便說明皇帝暫時還不想動她。
昨日她一宿未歸,雖然她臨走前對杏芽囑托過,隻要她今天早上還沒回去,便讓杏芽前去嬴非非的帳中哭訴她被人劫走了。
但這隻是緩兵之計,若她一直不回營帳, 屆時又與司徒聲同回營中, 怕是會令皇帝生出疑心。
司徒聲聽到她的聲音, 也不說話,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緩緩開口:“你就這麼著急回去?”
若不是他背對著她,林瑟瑟真想對他翻個白眼, 不急著回去, 難道要在這野獸橫生的地方住到天荒地老嗎?
再說了, 他現在渾身都是傷,蛇毒也隻是簡單處理了一下,若是不及時就醫,萬一出什麼岔子怎麼辦?
她正要回答他,他卻在她之前打斷了她:“你摘下我腰間的錦囊,裡頭有三支藥瓶,取出一顆黑色藥丸喂給我。”
林瑟瑟依言從他腰間摘下錦囊,挨個打開白玉瓷瓶翻看藥丸的顏色,找到黑色那瓶後,倒出一顆黑豆大小的藥丸,塞進了他嘴裡。
有了昨日的教訓,她也不敢亂碰他的東西了,取完藥丸便準備將錦囊係回他的腰間。
司徒聲吞咽下藥丸,眸光漫不經心的輕瞥了她一眼:“你再找出裝著紅色藥丸的那一瓶,將藥丸碾碎後,均勻塗抹在皮膚上。”
她愣了一下:“我沒受傷。”
他耐著性子解釋道:“那瓶藥的氣息可以趨避野獸。”
林瑟瑟抿了抿唇,神色有些複雜。
他將這種藥帶在身上,是早就猜到皇帝會在狩獵時對他下手嗎?
她的耳邊,隱約又響起了他們昨晚的對話。
她問他做夢的時候怎麼笑了。
他說他夢見他死了。
人不能決定自己何時降生,卻能決定自己何時放棄生命。
可對於如今的他來說,似乎連死亡,都成了一種不敢奢求的美夢。
或許隻有在夢裡,他才能逃避殘酷的現實,不必小心翼翼的苟且偷生,隻為自己肆無忌憚的活上一回。
想到這裡,像是有一隻大掌用力的攥住了她的心臟,她的胸口悶疼,舌尖也隱隱泛出一抹苦澀之意。
林瑟瑟低垂著眼眸,用石頭碾碎了藥丸,將那散狀的紅色粉末塗抹在了自己的臉部,頸部以及手掌和腳腕上。
待她給自己塗好,便又捧著碾成粉的藥丸,均勻的撒在他的手背上,動作輕柔的塗抹起來。
在塗完手掌和腳踝處後,她抬起眼眸,望著他覆著半扇白玉麵具的麵容,微微有些遲疑。
許是瞧出了她的顧忌,司徒聲輕扯唇角:“摘下來就是了。”
他戴著麵具,並不是害怕被誰認出來。
畢竟他自小生養在姑蘇之地,長大後便隨父親南征北戰,隻在少年時進宮赴過兩三次宴,根本沒人記得司徒家的嫡次子長什麼模樣。
起初他剛入宮時,並未佩戴麵具遮容,便是因為不論是妃嬪宮婢,又或者臣子太監,總有人對著他的臉發癡入迷,甚至夜半三更時,還有不要命的女子去爬他的床榻。
往日他在軍營之中也有這種情況,父親為避免他引得軍心渙散,便命人給他打了虎頭黃銅麵具覆在臉上。
他不喜歡被人盯著看,索性便效仿往日父親的做法,給自己打了些樣式輕巧的麵具,這一戴便是四年。
他也不怕被她認出來,雖然他和她曾經有過婚約在身,但司徒將軍府在姑蘇,國公府在京城,他與她從未見過麵,她也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林瑟瑟見他不避諱,點了點頭,便伸手摘下了他臉上的麵具。
司徒聲本以為,她也會像是那些膚淺的女子似的,盯著他的臉失神個半晌。
誰料她摘下麵具後,連正眼瞧他都沒瞧上一眼,隻是神色認真的拿著紅色粉末,將他的臉當做畫布一般塗抹。
待她塗勻之後,便迫不及待的將麵具重新覆回了他的臉上。
他眉骨微動,眸光略顯不滿:“我長得很嚇人嗎?”
林瑟瑟搖了搖頭。
他和文昌帝君長得一模一樣,又怎麼會長相嚇人,隻是就因為他們長得一樣,她怕自己一直看他,便會忍不住在心底褻瀆他。
文昌帝君在她心底,是亦父亦師的存在,往日他戴上麵具之時,她還能催眠自己他是司徒聲,可如今摘下了麵具,她便再難進行欺騙自己。
她不能允許自己對他生出醃臢不敬的心思。
司徒聲眯起雙眸,語氣輕飄飄的:“給我摘下來,捂得慌,不想戴了。”
林瑟瑟卻不搭理他,隻是自顧自的將藥瓶放入錦囊裡,重新係回了他的腰間。
許是見她不搭理自己,他就自己晃了晃腦袋,把那麵具甩飛了出去。
可即便如此,她也壓根不往他臉上看,搞得他心中越發鬱悶。
他母親寶樂公主曾被譽為晉國第一美人,他父親也是儀表堂堂,品貌非凡的一方梟雄。
還從未有人對他的相貌,表現出這樣冷淡的反應,這令他忍不住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經年老色衰。
林瑟瑟哪裡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她一門心思的試圖將他從地上架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蛇毒的緣故,他的雙腿麻痹僵硬,試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
她本想將他背起來,但沒走兩步,他的身子便從她背上滑了下去。
“這樣不行,我帶著你根本就走不出去。”
林瑟瑟擦了擦額間的汗水,沉思片刻道:“你在此地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司徒聲緩緩抬首,他漆黑的眼眸與她對視一瞬,她神色不自然的彆過頭去,麵容微有虛色。
她實在不敢直視他的臉。
這反應落在他眼中,卻變了個意思。
他雙臂骨折,如今又因蛇毒而腿腳不便,對她來說,他就是個累贅。
而且她方才自己也說了,帶上他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那麼如果她選擇自己一人逃離此地,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他眸色淡了淡,沒有一句挽留,隻是輕描淡寫的應了一聲:“嗯。”
林瑟瑟走了。
他又躺回了乾草上,望著黑壓壓的洞頂,對著布在角落的蜘蛛網微微失神。
她說,讓他等她一會兒,她很快就回來。
她會回來嗎?
不,她不會的。
換作任何一個人,也不會願意在逃生時帶上一個毫無用處的累贅。
是了,他現在對她來說,毫無用處。
在這遍地野獸的狩獵禁地,權勢沒有用,金錢也沒有用,唯一有用的便是那瓶可以令野獸退避的藥丸。
她讓他等著她,許就是想試一試,看他所說的藥丸有沒有這麼大的威力,給他和她之間再留下一點餘地。
若那藥丸足以讓她安全逃出此地,她便不會再回來了。
正在失神之時,他聽到了山洞外傳來細微的聲響,他的瞳孔驀地一緊,慌張又狼狽的從乾草上掙紮起來,下意識的朝著洞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