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事莫明於有效,論莫定於有證(2 / 2)

說起這個,王崇古的底氣可太足了!大明第二富,跟你鬨著玩呢?

放著正大光明的銀子不賺,去賺販賣大明丁口,通倭、販賣煙土這些臟錢?

陛下做事是有章法的,再一再二不再三,陛下既然將他召到後堂來見,就是奔著私宥去的,這是聖眷,王崇古又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人,好賴話還是能聽得懂的。

“王次輔這麼一說,也確實合理。”朱翊鈞笑了笑說道:“還真是。”

“臣告退。”王崇古端著手回到了前堂,臉上的笑容就沒下去過,張居正那個鐵石心腸的人,就從萬曆二年起,他王崇古做了多少事兒,他在張居正心裡,還是個該死之人,但總歸結果不算差,陛下願意護著他了。

嚴嵩當年做事肆無忌憚,可沒了聖眷,說倒,就稀裡糊塗的倒了。

馮保從後堂走了出來,甩了甩拂塵,大聲的說道:“奉陛下口諭,開始吧。”

“劉漢儒,嘉靖三十七年中舉,嘉靖三十八年進士三甲五十九名,初任河南滑縣知縣、浚縣知縣,頗有政績,自萬曆元年起領雲中兵憲,整飭宣府大同兵備,佐貳宣大總督王崇古長城鼎建,曆兩年,鼎建大功告成,萬曆四年,因功升轉浙江按察司使,萬曆七年,和舒應龍一同轉任福建。”趙夢祐看著手中的案卷,這是劉漢儒的履曆。

劉漢儒不是晉黨,萬曆元年去大同,是為了監督王崇古堵長城的窟窿。

大明皇帝懷疑王崇古就是那個‘朝中某人’幕後指使,也不是沒理由的,那時候王崇古還是個佞臣,最喜歡乾的事兒就是腐化同僚,那時候他們走在一起,也說得過去。

“正是。”劉漢儒沒有帶鐐銬枷鎖,也不用行跪禮,畢竟還有官身功名在身,他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福建三都澳灣私市,可是浙江仁和夏氏等富戶所設?”趙夢祐翻著卷宗,書證物證人證俱在,南衙緹帥駱秉良辦案十分仔細,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劉漢儒眉頭皺了下,還是開口說道:“是。”

“可是托庇於你?”趙夢祐再問。

“是!”劉漢儒這次回答的聲音極為確信,他的情緒十分的穩定,直視趙夢祐說道:“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大膽!”王崇古一聽,立刻就怒了,作為刑部尚書,這些年,他見了不少案犯,到了三堂會審這個地步,還如此狷狂的真的不多。

“王次輔,好久不見。”劉漢儒還有功夫打招呼,他看著王崇古說道:“我上無愧於君父,無愧於朝廷,更無愧於社稷,下無愧福建地麵官員、富紳,隻愧百姓,罪該萬死,死罪不赦,但再來一次,我也隻能如此。”

王崇古哭笑不得的說道:“你還有理了?”

“不是有理,要是有理就不說自己該死了。”劉漢儒搖了搖頭說道:“朝廷這頭開海,那頭要清丈,還要普查丁口,巡撫催得急,那舒應龍倒是眼一閉揣著明白裝糊塗。我能怎麼辦?隻能這樣,用私市換地籍身契,朝廷一拍腦門就定了,我們這些地方官,隻能想方設法的執行下去。”

“若不是這次私市被抓了,不出三年,福建就可以完成還田,有人死,有人活,奈何天不假時,還是被發現了,晚一些,還田事結,雖死無悔,可惜,事兒沒做完。”

劉漢儒說出了還田兩個字,他對朝廷想要做什麼,一清二楚。

有人死,自然是被海寇劫掠的沿海漁村;

有人活,自然是擺脫了賤籍的窮民苦力,再加上還田貫徹下去後的人活下去,劉漢儒知道,這是個選擇的問題,他無怨無悔。

“我有點不明白,還請王次輔解惑。”劉漢儒看著王崇古反而提問了起來。

王崇古點頭:“說。”

“咱們大明的明公們都是腦子缺根弦嗎?”劉漢儒嬉笑的問道。

“狂妄!”王崇古都被氣笑了,這廝真的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還把大明廷臣全都給罵了。

劉漢儒臉上的嬉笑消失,反而變得嚴肅了起來,看著王崇古說道:“朝廷的明公,難不成以為任何政令,都是沒有代價的嗎?矛盾說講得很清楚啊,一飲一啄,因果循環,要想做成某些事兒,必然要付出一些代價,各地各有不同,但這些代價都是誰在承受呢?”

“以清丈為例,這清丈,大明田畝從四百萬頃到了八百萬頃,朝廷稅賦增多,那誰來支付這些稅賦呢?鄉賢縉紳總是喜歡向下攤派的,得虧是開海補了一口,這些鄉賢縉紳的嘴臉沒有那麼的難看,沒釀出大禍來。”

“沒有什麼政令,是沒有代價的,你們一個個貴為明公,難道在製定政令的時候,就沒對陛下闡明此事嗎?隻清丈,不還田,土地還是荒著,那不是坑害百姓?”

“我愧對百姓,文華殿裡排排坐,哪個不愧對百姓!”

劉漢儒是政令的實際執行者,他很清楚,東南沿海的清丈之所以順利,完全是海貿補了一大口,否則朝廷比過去多收的米粱銀,都要由百姓去承擔,這是矛盾說裡講的再明白不過的東西了。

“我知道自己的罪惡,所以一直驚憂不寧,一直在借著私市的事,大刀闊斧的推行清丈、普查丁口、廢除賤籍,再給我三年就好了。”劉漢儒也不顧王崇古是何等的反應,他把自己為什麼庇佑勢要豪右開設私市說的清楚明白,將福建三都澳私市,描述為矛盾之下妥協的產物罷了。

王崇古也不能對劉漢儒明說,朝廷正在努力推行還田了,事情都得一步步的做。

朱翊鈞在後堂完全聽明白了,這劉漢儒看起來像是個無情的人,甚至對自己都顯得無情,就是我不對,但我也沒錯,這很矛盾。

“險些被你給繞進去了。”王崇古聽了半天,嗤笑了一聲嘲弄的說道:“不過是為自己走捷徑狡辯,讓你說的如此大義凜然,若是朝中沒人庇佑於伱,這番話我倒是信了,分明是為了升轉二字,才劍走偏鋒罷了。”

“清丈、普查丁口、廢除賤籍,就真的要拿私市交換嗎?本來該承受代價的是誰?被你這一換,又變成了誰?任何政令都是有代價的,兼無可兼,並無可並的當下,誰承受代價不言而喻。”

“看你這說法,咱們大明的勢要豪右、鄉賢縉紳,都是大善人,因為開海厚利,暫且放過了窮民苦力,真的是這樣嗎?”

“你這話,看起來沒問題,但細細一想漏洞百出,但凡是能朘剝一絲一毫,都不會放過!不去朘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為再朘剝鬨出民亂首當其衝的就是鄉賢縉紳!”

王崇古年紀大了,差點被這個劉漢儒這副鐵骨錚錚的樣子給晃了,若非最近有個高陽何氏,災不減租鬨到滿門俱滅的地步,王崇古一時間還轉不過這個彎兒來。

“所以,你老實交代,你托庇於何人門下,又得了什麼許諾,若是老實交代,未嘗不能留給全屍。”王崇古擺了擺手,氣定神閒的坐下,看著劉漢儒,多了幾分不屑,他不是循吏,循吏不這樣,循吏首先循的是理。

龐尚鵬被這廝騙了也屬實應該,這家夥這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確實很難識破,但還是那句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三都澳私市之事,還是事發了。

劉漢儒這番話裡,最大的漏洞就是還田,他說三年可用私市交還還田,這是假的,王崇古用船引換田,也就換了三百萬畝,三萬頃的官田,整個福建地麵四十三萬頃,這幾年,他一畝官田沒換到,他說他要三年時間完成四十三萬頃的還田,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這私市得發展到何等規模?

劉漢儒是在瞧不起勢要豪右、鄉賢縉紳對生產資料重新分配的抵抗力度,和鄉賢縉紳媾和到一起的劉漢儒,根本不可能做成。

劉漢儒的神情裡出現了一些慌亂,他精心準備的話術,自詡天衣無縫,卻被王崇古一語道破。

朱翊鈞在後堂露出了一個笑容,這劉漢儒不再狡辯就是最好的回答,還田要是真的有他說的那麼簡單,朱翊鈞現在不是在這裡三堂會審,而是在後宮裡逍遙快活了。

說大話、說空話誰都會,做事就難了。

“劉漢儒,你托庇於何人?如實招來。”趙夢祐見王崇古坐下,開始了繼續審問。

劉漢儒麵如死灰,心灰意冷的說道:“何必呢,交代也是死,不交代也是死,還不如不交代了。”

趙夢祐搖頭說道:“那可不一樣,你交代了你自己死,你不交代,你家裡人知道你打算頑抗到底嗎?想來,他們是不同意你頑抗到底的。”

“你威脅我!不過一爪牙而已,你也敢威脅朝廷命官?!”劉漢儒陡然被激怒,他又不是孤魂野鬼,有家眷,有親人,有祖墳,他這麼死扛下去,家裡人知道指定不同意。

趙夢祐看著卷宗說道:“你不說也沒關係,緹騎辦案,連你家蚯蚓有多少都會查清楚的,也不用折騰的血淋淋的,搞得這鎮撫司衙門陰氣森森,五毒之刑就不用了。”

無口供就不辦案了嗎?大明國朝兩百年,多少沒有口供的案子都辦下來了,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隻要把劉漢儒的社會關係調查清楚,對每一個人進行側寫,就能勾勒出他的一生,是誰在庇佑,一清二楚。

審問劉漢儒是因為案情重大,需要走三堂會審的流程而已。

王崇古看著劉漢儒的神情,就直接樂了,對著旁邊的海瑞說道:“當初我就是怕像他這樣,大明朝官,天下真正的體麵人,這變成階下囚多不體麵啊!我那會兒思前想後,最終回宣府大同補長城的窟窿去了,銀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家裡人沒了,流放了,那才是真的什麼都沒了。”

“王次輔人情練達想的通透,懸崖勒馬已然是極其難得了。”海瑞笑著說道,這就是在突破劉漢儒的心理防線,一唱一和的搭台唱戲,能從劉漢儒這裡突破是最好的,否則緹騎們辦案,那時間最少都是幾個月,甚至是以年計算,最重要的是,會牽連廣眾,人心惶惶。

越是大案要案,越是從速,就是為了將事情的影響力降到最低。

“禮部右侍郎陳經邦。”劉漢儒反複猶豫之間,最終閉著眼睛說道:“他許諾,舉薦我為福建巡撫,那龐尚鵬年老多病,不日就去職了,所以,我才這麼做的。”

“陳經邦是福建人,在家鄉起大厝的銀子就是從私市來的。”

劉漢儒交待了,在家人和後台之間,他選擇了家人,在大明不存在不交代反而能保全家人的說法,因為三堂會審,陛下會親自過問,朝堂已經有了明確的線索,隻要陛下想,就會追查到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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