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好藤帽!”一個十分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顯然是廠裡最招人討厭的法例辦的人來了,法例辦對工匠們的行為很不理解,藤帽在保護安全,可是大家都不怎麼喜歡帶,每天檢查藤帽的佩戴,就成了法例辦的日常。
而今天,有一群人來到了蒸汽工坊,這些人的藤帽戴的歪七扭八,讓法例辦的巡安們頗為不滿!
“我是王謙!”王謙大聲的說道。
法例辦的巡安,絲毫不客氣的回道:“王次輔來了也要帶好藤帽!”
“好吧。”王謙選擇了尊重法例辦的工作,因為王崇古到官廠,也要帶藤帽,這東西在西山煤局有大用,在永定毛呢廠其實沒那麼重要,但這也是官廠的僵化和刻板,沒有什麼靈活執行的標準。
藤帽帶好後,法例辦的巡安,立刻變了臉色,笑著說道:“王禦史,這也是次輔反複交代的,您將就下,等出了工坊再摘。”
“好說好說,你先忙著,我帶筆正們看看咱們廠的鐵馬。”王謙對官廠的匠人們態度可比對筆正的態度好多了,顯得頗為客氣,筆正不事生產,整天咬文嚼字,匠人們每天都能生產無數的精紡粗紡毛呢。
深諳階級論第二卷的王謙很清楚,自己這種階級的人,其實在朘剝工匠們的勞動成果,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人家執行法例,王謙不會帶頭破壞。
“得了,我們也不在這裡礙事了,王禦史您忙著,我們去彆處了。”法例辦的巡安,帶著人繼續巡視去了。
王謙繼續介紹著蒸汽機,學名叫蒸汽機,但俗稱都叫鐵馬,而工匠們專門為蒸汽機立了一個機神,等到開工的時候,就會祭奠一番,保證生產順風順水,名叫做:北極玄靈蕩魔南極赤炎廣利洪聖天尊,簡稱:水火神。
“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個筆正,眉頭一皺的說道。
王謙非常不客氣的說道:“工匠又不是儒生。”
“有理。”筆正被噎的說不出話來,的確是這樣的。
王謙已經講完了就到了自由參觀的時間,他安排了幾個工匠,帶著參觀介紹,而王謙卻站在工場門口,水火神的形象有兩個,一個是王崇古一個是德王朱載堉,朱載堉被封為德王之後,宮廷畫師專門為他畫了相,這張畫像就成了火神的原型,而後兩個形象正在合並。
大明工匠們這種行為,其實很像是墨家,法儀天誌,尊天事鬼民俗,簡單解釋就是:舉頭三尺有神明。
或許墨家從未在這片土地上消失,隻是不再是顯學,其思想仍然在影響著大明的方方麵麵。
讓筆正去了解蒸汽機,並且講明白蒸汽的前景,這是講好鐵馬故事計劃的一部分。
綏遠馳道和礦業,現在還是債務,沒有規模化盈利之前,需要一些故事來增強信心。
朱翊鈞就跟一個烏鴉嘴一樣,在萬曆十年的十一月初,就開始了暴雪,第一次持續了三日,雪還沒化,第二場暴雪,悄然而至,東城西城倒是安然無恙,外城和附郭民舍,則是有數間民舍坍塌,順天府丞沈一貫帶著火夫救災,將百姓安置到了養濟院的官舍,朱翊鈞派遣了宦官前往了官舍,保證官舍的供應正常。
西山煤局對西山至盧溝橋段的馳道清理了道路積雪,煤炭可以順利抵達京師,煤炭的價格在積雪被清除之後,價格從十二文每斤,波動到了七文每斤,有些囤貨的女乾商,又賠了錢。
德勝門外的兩片工地,十王城和皇家理工學院的工程,朱翊鈞本來打算停工,等待雪化了一點再繼續進行,但從工部奏聞來看,積雪已經清理完畢,次日就可以開工。
王崇古既然敢在陛下麵前打()
包票,自然是有底氣的,不是胡說八道,銀子已到位,大雪算事兒嗎?
萬曆十年十一月十二日,範應期被送進了解刳院裡,和彆人進解刳院做標本不同,範應期是進解刳院是為了戒毒,如果能夠戒毒成功,範應期還能平安一生。
解刳院的大醫官,給範應期拔了兩顆智齒,範應期一共長了四顆智齒,同側兩顆都是歪的,痛是真的痛,都痛到了開口障礙的地步。
大明官田侵占案,在寒冬臘月拉開了序幕,在一整個月的時間裡,不停的有囚車入京,抵達刑部大牢。
王德欣的擔驚受怕不是杞人憂天,大明對勢要豪右鄉賢縉紳的確頗為苛責,侵占官田案,並沒有殺頭,因為本質上,這是一個經濟案件,不涉及到了刑事,也不涉及到謀逆謀叛,但仍然有六十四位官員,被送往了綏遠,這是流放,流放到綏遠後,乾不好,一輩子回不到腹地。
至於到了綏遠乾什麼,那就看潘季馴的安排了,既然給了總督的位置,那就讓潘季馴自由發揮就是了。
潘季馴能治水也能治人。
部分勢要豪右被流放到了呂宋,說是流放,更像是遷徙,因為隻是罰沒了違法所得,而沒有進一步抄家。
林輔成的判斷是極為準確的,大明朝廷、大明皇帝並不是殘忍嗜殺,而是意圖做大蛋糕,向琉球、雞籠、呂宋、舊港不停的遷民,就是這種想法的具體體現。
王謙狠狠的鬆了口氣,因為林輔成似乎放棄了***這個篇章,暫時不再刺激大明朝廷,而是換了個方向,去論述自由,他寫了一篇新的文章,雖然這一篇是借古諷今,但相較於***這個課題,借古諷今而已,不算什麼。
這次論述的是:開元天寶,大唐的由盛轉衰。
開元年間萬國來賀,是不折不扣的盛世;天寶年間安史之亂,是不折不扣的人間煉獄;安史之亂毫無疑問是大唐的轉折點,林輔成綜述了大唐衰敗的諸多原因,而林輔成站在自由經濟的觀點上,將它描述為了三閥並亂。
這是一個很新穎的觀點,因為主流的士大夫,還是對李隆基本人的批評,尤其是怠政這方麵的批評,似乎楊國忠入朝之後,一切都開始了急轉而下,昏君貪圖享樂,佞臣霍亂超綱,最終導致了安史之亂的爆發。
但是林輔成卻從另外一個角度出發,由軍閥、門閥和財閥出發,將安史之亂定性為了三閥並亂。
“林輔成倒是知道給自己找退路的。”朱翊鈞看了看文章的前兩段,笑著對馮保說著。
林輔成首先給自己疊甲,他的疊甲方式非常有趣,引用皇明祖訓裡朱元璋的聖訓。
朱元璋在洪武十年九月初三,對左丞相胡惟庸說:前代那些個昏聵的君王們,總是以垂衣拱手是無為而治當做借口,放縱自己的私欲,荒誕政務,殊不知這天下事,都是先有忙碌才有賢逸的時候,要珍惜寸時光陰,宵衣旰食。
朱元璋的勤勉,是所有人都認可的,巴依老爺家的驢看了都要豎起大拇指說一聲牛皮。
洪武朝每日三朝,萬曆年間也就是每日常朝而已。
林輔成用太祖高皇帝的勤勉為例子,說明,大唐由盛轉衰,唐玄宗李隆基的怠政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林輔成疊好了甲之後,開始了論述自己的想法,說起了大唐的府兵製敗壞的根本原因。
大唐的府兵製在天寶年間被徹底敗壞掉了,改為了募兵製,而募兵製最大的問題,就是極耗錢財,大唐朝廷沒錢養兵。
府兵製的徹底破壞,導致了大唐皇帝,徹底失去了對軍權的掌控,安史之亂是結果,宦官們可以連續廢立九個皇帝也是結果。
而府兵製的敗壞,是財閥的形成,世家大族對關隴門閥的()
反擊。
世家大族形成事實上的財閥,掌控了生產資料和社會財富,這個時候,財閥是完全沒有任何安全感的,因為關隴集團是門閥、軍閥、財閥於一身,而且是李唐的擁躉。
隻有破壞關隴門閥對軍事的壟斷,世家大族這些財閥們,才會有安全感。
開元年間,關隴門閥在經曆了武周亂唐之後,變得虛弱了起來,世家大族的財閥們,開始係統性的破壞府兵製的基礎,也就是田畝,經過大量的兼並,讓土地高度集中在了世家大族的手中。
府兵製敗壞,募兵製興起。
這個時候為了生存,關隴門閥隻能向世家大族妥協,而各地的藩鎮節度使們,掌握了軍政財三權後,形成了實質性的軍閥。
門閥、財閥、軍閥,三閥並亂,就是林輔成對安史之亂的理解。
林輔成說的是大唐,話鋒一轉,開始說大明,林輔成得到了黃公子的承諾之後,其表述非常直接!
萬曆初年,大明經曆了四閥並亂的可怕場麵,相比較大唐的三閥,大明多了學閥,就是座師製。
自正統年間明英宗帶著大明軍在土木堡大敗虧輸之後,大明開始由盛轉衰,武勳的陣亡和後繼無人,也讓財閥得到了機會,大明的府兵製,也就是軍屯衛所在興文匽武、柔遠人的風力之下,大肆被破壞,朝廷的官田大量流失。
李成梁、宣大地方,都是實質上的藩鎮軍閥;而座師的學閥大幅度削弱了大明的行政力量;勢要豪右鄉賢縉紳掌控生產資料是財閥;
還有就是門閥,大明也是有門閥的,是名門望族,例如兗州孔府、新都楊氏、鬆江徐氏、仁和夏氏等等,他們的無法無天,加速了大明的衰敗,激起的民亂,大幅度消耗了大明的國力。
若無救時之法,大明必亡於四閥並亂。
就是林輔成借著說唐玄宗,發出的呐喊。
“林大師不是自由派嗎?他這說的是自由嗎?”朱翊鈞看完了整篇文章,但是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和自由的關聯。
馮保訝異的說道:“陛下,林大師的觀點非常明確啊,以臣之愚鈍,都能看明白林大師這篇雄文和自由的關係。”
“什麼關係?”朱翊鈞拿著手中的逍遙逸聞說道:“就他這篇東西,和自由有一點關係嗎?”
馮保非常確認的說道:“林大師這字字句句,都在說,大明太自由了。”
“是嗎?好像是,好像還真是。”朱翊鈞又讀了一遍,才確信了馮保講的對,他主要關注點是四閥並亂的困局,大明的的確確是是亡於李自成入京,亡於民亂,亡於百姓揭竿而起,但同樣,也是亡於四閥並亂。
大明,太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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