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是真的為了方便。
“咳咳,王次輔被王家屏給擺了一道,次輔現在醉心於大工鼎建,現在整日裡看不到人,不是在西山煤局,就是在京開馳道上,王次輔應當是不清楚王家屏所有目的的,但是確實應該設立,怎麼說也得打一棍子,給一個甜棗。”張居正低聲說道。
王崇古大概也猜到了王家屏有自己的目的,但也懶得深究,雖然現在晉黨已經幾近於散架,但總歸是給個麵子,而且也算是好事。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所以最終還是百姓們不用強派勞役去運糧,地方府庫不用消耗巨大的運糧到鬆江府,朝廷如期得到了每年四百萬的漕糧,好嘛,先生剛才還說,既要還要也要是不能做到的,這不就做到了嗎?!”
“那麼先生,代價是什麼?”
“承受代價的是安南人。”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安南隻有一處峴港,所有糧食都在峴港集散,安南地麵的商賈們也是要運糧的,大明每從安南得到一石的糧食,安南就要消耗掉三到五石的糧食用於運輸。”
“大明朝廷得到的這四百萬石漕糧,大部分都是來自安南,這批糧食,在安南就要消耗超過1200萬石的糧食,整個安南可謂是民不聊生,哪怕是當地一年三熟,也經不起這麼霍霍。”
“陛下,兩廣、海南、呂宋奏聞,有不少安南人逃出安南,到兩廣、海南瓊州、呂宋砍甘蔗。”
“砍甘蔗?”朱翊鈞愣了愣,甘蔗這種經濟作物,是在商周時就傳入中原的,是中原傳統的經濟作物,規模很是龐大,在廣西、廣東、瓊州遍地都是,但是甘蔗這種經濟作物,最是吃肥,沒有肥料就不長,所以這種經濟作物,會侵占膏腴之地。
每一千斤的甘蔗,要從土地裡吸收一斤半到兩斤的氮、半斤的磷、兩到三斤的鉀,再沒有化肥的情況下,每種一次甘蔗,地就會貧瘠數分,廣州寶岐司曾經試著對這種經濟作物進行充分施肥,要想發大根、長大葉、長大乾,確保甘蔗的產量,一畝地就要施肥兩千斤的堆肥。
種甘蔗,在兩廣,都是兩年輪種一次。
朱翊鈞臉色凝重的說道:“這個活兒不穩定,不是時時都有,酸苦辣三味,唯獨沒有甜,就是如此的辛苦,也不是想乾就能乾的。”
“砍甘蔗最累的是扛甘蔗,從地裡扛到路上,一捆120斤,一天要背百十次,還要推車,尤其是兩廣雨天極多,一下雨就不能砍了,地裡的路一片泥濘,車會陷在裡麵,動彈不得。”
朱翊鈞真的會種地,各地寶岐司的奏疏,朱翊鈞都是親自過問,有的時候也會付諸於行動,一百二十斤一天背百十次,廣東寶岐司司務蔡震明,對這個活兒的形容是酸苦辣三味皆有,獨與甜柘無緣。
“總歸是要活著的。”張居正頗為平靜的說道:“眼下安南國一分為二,北麵是僭越之臣莫氏王國,南麵是後黎王國,名義上是安南國王,但其實完全由太師鄭鬆大權獨攬,彼此征戰不休。”
大明要點糧食,在安南根本不算什麼大事,甚至都沒人去關心,因為有更大的麻煩和矛盾,那就是兵禍。
自嘉靖六年,莫登庸篡權奪位之後,整個安南國一分為二,征戰不休,至萬曆十一年,已經打了五十六年,打的生靈塗炭,現在的安南是兵荒馬亂,大明買的糧食,都是北莫南鄭,送到大明手裡的,就是為了買大明的各種刀槍劍戟。
戰爭的時候,第一要務就是要打贏。
“以先生之見,安南國這場內戰要打多久?”朱翊鈞好奇張居正對安南內亂的看法。
張居正搖頭說道:“一百年根本不夠,這場內訌,根本看不到頭兒,現在北莫僭主莫茂洽萬曆六年被雷劈了,一直休養了到了萬曆九年,才露麵,因為攝政王莫敬典死了,莫茂洽不得不出麵理事。”
“即便是南鄭把北莫給滅了,還有大族阮氏,安南還是一片狼藉之相。”
“群雄蜂起的亂世,哪有那麼好結束的。”
群雄蜂起的亂世,結束都是以百年的尺度去衡量,比如東漢末年一直到隋朝建立,共曆361年,安史之亂到趙匡胤登基,共曆205年,南宋滅亡到大明洪武二十一年擊破北元朝廷,共經曆了165年。
大國小國皆是如此,比如倭國現在的戰國大名亂戰,從應仁之亂算起,已經打了116年,好不容易在織田信長手裡有結束的趨勢,因為大明的乾預,再次變得遙遙無期了起來。
大明要這四百萬石的糧食,不過是加速了安南國南北對峙局麵的惡化罷了。
“大火收汁,再給他們添把火,賣他們點軍備!”朱翊鈞思索了片刻,他決定踩油門。
朱翊鈞也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特有的心狠手辣,朱翊鈞也不缺,他不想辦法調和安南國南北之間的矛盾,反而加速局麵的惡化。
目的自然是讓他們在激烈的矛盾衝突之下,要麼全都毀滅,大明好趁機收複交趾十三司,要麼打出一個結果來,不要再這麼扯頭發了。
安南國不是大明的屬國,是屬地。
安南國在大明正式的稱呼是:安南都統使司,北莫僭主莫茂洽是安南都統使,從二品武官。
這都是名義上的,安南國還是事實獨立,大明對其連軍事羈縻都算不上,因為沒有駐軍,隻有簡單的政治羈縻,冊封了都統使,禮部甚至乾脆直接將其稱之為安南國。
作為大明皇帝,對屬地的內亂不想辦法平息,反而添油加醋,烈火烹油,生怕熱鬨不夠大,這多少沒有仁恕之心。
但,大明優先,大明利益至上!
“先生對於織田信長所請,希望大明派遣海防巡檢保護安全之事,怎麼看?”朱翊鈞詢問張居正對於成立在倭京都地檢特搜部的看法,朱翊鈞簡單陳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去倭國倭人頭上作威作福,倒是沒什麼,大明軍兵前往倭國又不是去受罪的。”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織田信長其實在投機取巧,大明一旦派遣了海防巡檢前往,即便是不提供任何保護,織田信長的目的就達到了。”
“因為海防巡檢一到,意味著織田信長被大明認可了,即便是沒有倭國國王的冊封,他也是實際上獲得了類似的地位,方便他下一步的行動。”
“更加明確的說,織田信長請朝廷派海防巡檢過去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借助大明天威,來確定自己的路在何方。”
織田信長之前走的路線是天下人,他想要結束倭國層層架空的政治結構,改變倭國普遍的下克上的風氣,拒絕接受天皇冊封的征夷大將軍,也不尋求大明的冊封倭國國王,走的就是一元專製的路線。
但是這個路,現在走不通了,織田信長在大明多次裡挑外撅之下,完全無法推行自己‘天下布武’,也就是武力統一整個倭國的構想,退而求其次,接受了倭國天皇冊封,成為了新的安土幕府。
除了來自倭國天皇冊封之外,他還需要大明的冊封,才能完成幕府建設。
但大明在冊封這件事上,一點都不積極,足利義昭還活著,室町幕府的足利義昭才是被大明認可的倭王,這可是永樂年間的祖宗成法,哪怕大明皇帝有這個打算,也是對大明禮法的巨大挑戰。
織田信長想要獲得大明正式冊封,困難重重,所以他換了個路,請大明天兵駐軍,來迂回獲得大明認可。
哪怕這種認可沒有任何的書麵保證,甚至連一道聖旨都求不到,但這已經是織田信長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原來他是這個打算。”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動著,笑著說道:“織田信長聰明反被聰明誤,請神容易,送神就難了,如果大明真的派遣了海防巡檢去京都,恐怕,整個安土幕府生殺予奪大權,都在大明手中掌控。”
“用完全的俯首稱臣、把自己和子孫後代的命,交到大明的手中,來換取不存在的認可。”
張居正吐了口濁氣說道:“他在豪賭,賭大明不會做那些下三濫的事兒,同樣在賭國運,把整個倭國的未來當做了賭注,推上了賭桌,贏了,他就是倭國第一功臣,輸了,也不過是性命而已。”
“倭國的局麵,已經不能更壞了。”
張居正從政治的角度去考慮這個問題,立刻發現了織田信長的打算,他哪裡是請的戍衛,分明請的是大明皇帝的聖眷。
織田信長改旗易幟,改變了過去天下布武的打算,需要一股淩駕於倭國所有人的力量,幫他完成掉頭。
大明在這個過程中,當然會得到大量的好處,大明在倭國的刺探活動,有了官方合法的身份之後,就變的更加輕鬆和簡單,對於倭國的水文地理的勘測,對於倭國各個大名的動向,都可以掌握在手中,大明可以更加方便的獲取倭銀等等。
“先生以為該不該答應呢?”朱翊鈞詢問著張居正的明確態度。
張居正往前探了探身子,低聲說道:“答應他,用倭國海防和海關作為置換之物,大明在倭設立專門的海防巡檢緝私營,就駐紮在大阪灣,日後倭國一應海貿都餉,皆由大明負責,緝私和都餉皆歸大明所有。”
“以防止倭患的名義。”
織田信長想要之物,大明不是不可以給,但需要付出更加沉重的代價,大明的認可,哪有那麼輕易就可以獲得的?你織田家的那些爛命,大明根本看不上。
張居正知道陛下一定會詢問他的意見,他連遮羞布都想好了,緝私都餉防止倭患,這就是大明的需求。
海防和海關,其實就是海權,張居正讓織田信長完全交出海權來。
“大明對倭的戰略是滅倭,那麼海權就至關重要,倭國也有水師,如果他們團結一致,還是有些麻煩,不如分而化之。”張居正完整的論述了自己的圖謀。
這是在圖謀海權,還是為了滅倭做準備,而不是和解。
如果大明真的打算和解,那就是想辦法讓倭國維持在一個誰都奈何不到誰的平衡狀態,進而維持海疆安全,而不是采取如此進攻的姿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