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換成了賤儒,一定會說,王如龍看上了廟裡積蓄的財富,才如此暴力的攻破了寺廟,並且大火焚燒毀屍滅跡,但賤儒又到不了開平衛,所以就沒人攻訐王如龍了。
王如龍可比李如鬆狠的多的多,李如鬆是恐嚇,王如龍把那些聚嘯作亂的喇嘛,共計三千四百,全都斬首示眾了。
當然也沒人會在意,即便是在實錄裡也就一句話,喇嘛聚嘯複叛,應昌總兵王如龍率軍兵平定。
“僅從遺跡來看,還是能想象當初的金碧輝煌,這玩意兒都是民脂民膏啊,這麼一大尊佛像,還是鎏金,這得多少工匠,不做其他的事兒,就雕佛像呢?”林輔成站在了大佛遺跡之前,唏噓不已。
他看到的不是佛像,而是民脂民膏。
“很多的佛器都是要貼金箔的,金箔還都得是應天府的金箔,那玩意兒有多貴,想來二位大師,比我這個武夫更清楚。”陳末指了指佛身殘留的一些金色位置說道,以陳末的待遇,他也不會去置辦,也不是買不起,是實在是沒啥用。
金佛金佛,不是金的,哪來的誠心,感動佛祖呢?
陳末同意林輔成的觀點,都是民脂民膏,都是邊民的血汗凝結而成。
“你們來自何方?”一個老喇嘛拿著掃帚,看到了來人,驚疑不定的問道。
“來自大明京堂。”林輔成眉頭緊皺的看著這個喇嘛說道:“你的漢話說的很好。”
老喇嘛放下了手中的一看就是自製的掃帚,合掌俯首道:“我原來是這大安寺的喇嘛,後來一夥強人占了這裡,我就逃跑了,聽說大明軍攻破了開平衛,我從北方,回到了這裡,已經是滿眼破敗了。”
“唉,造化弄人。”
林輔成欲往前走,陳末拉住了林輔成低聲說道:“離遠一些好。”
陳末可不想林輔成死在一個看起來沒什麼動手能力的喇嘛手裡,否則陳末回京,就沒辦法跟皇帝交差了。
林輔成離喇嘛十步之遠,攀談了起來。
早在開平衛還是元上都的時候,這裡就開始興建寺廟,佛學就已經興盛了起來,大安寺是當初忽必烈敕造所建,到改朝換代毀於大火之中,這把火不是李文忠放的,是李文忠攻破元上都消息傳到了廟裡,喇嘛們為了爭搶廟裡的各種財貨,起了內訌,大火將原來的大安寺徹底焚毀。
大安寺的大雄寶殿,原來是一座明四層、暗七層的巨型佛塔,高二十一丈、麵闊十八丈,其規模大約等同於兩個皇極殿大小,草原廣闊,從幾十裡外都能看到。
為了爭搶財貨,廟裡的喇嘛內訌,最終把大安寺燒的一乾二淨,後來大明開平衛內遷後,散在四處的喇嘛回到了這裡,營造了新的大安寺。
老喇嘛也不計較大明人的警惕,他坐在青石上,抱著自己的掃帚,麵露向往的說道:“二十年前,大安寺就是一座小庵,一共就七間房,住著十四個僧人,有六個是漢人,一共墾一百二十畝地,再加上放牧,用牲畜換取鹽巴、鐵鍋等物,也能生活,那時候雖然清貧,但也算安生。”
“直到這裡被強人所占,這裡就從佛家清淨之地,變成了藏汙納垢之所。這裡的寺從一座變成了十八座,香火鼎盛無比,而我們這些舊僧,隻能逃走了。”
“至於漢話,都是漢人所授。”
老喇嘛坐在青石上,似乎十分懷念當初青燈古佛的日子,但已經過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以前這裡向善的人,看經念佛,其實這心裡都指望著,來生修到你中原托生。”老喇嘛看著林輔成和李贄的眼神都是羨慕,來生托生中原,就是這些向善的喇嘛們的功利之心。
下輩子當個大明人,就是禮佛的追求,對佛祖許下的願望。
李贄隻覺得這種說法格外的新奇,他眉頭一挑,笑著問道:“為什麼要托生於我朝地界?是草原不好嗎?還是我佛不好?”
老喇嘛看著李贄,打量了一番,晃著身子悠悠的說道:“不,草原很好,我佛很好,但到了天朝上國,到了中原,我就能不信佛了。”
“此話何解?”林輔成聽聞此言,這些個喇嘛們說話,最喜歡打機鋒,讓人一頭霧水,就是故作高深!但林輔成本身也是個故作高深的高手,每次都是最後一個出場。
林輔成想到了一個人,黎牙實,到了大明,這家夥就背叛了自己誓言,成婚並且生了兩個兒子,據說他的萬國美人又有了身孕,估計還會繼續生。
泰西很好,但是到了大明,可以不信教,中原這邊土地,不歸神管,歸人管。
“出家為僧,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老喇嘛說起了過往,他為何出家為僧,因為隻能當僧人,隻有當僧人才能活,唯有避世,才能逃避那些人世間的苦難和紛擾,獲得片刻的寧靜和解脫。
“中原人很難理解,就是你做任何事都是錯的,有可能不是你錯了,而是這個世道錯了。這種感覺是中原少有的。”老喇嘛覺得中原人可能不理解這種做什麼都是錯的感覺,立刻解釋了一句。
無以為業,顛沛流離,就是草原人一生的寫照。
林輔成、李贄互相看了一眼,對自己的學說理解更深了一步,草原果然是個好地方,剛到開平衛,就收獲頗豐,物質的不豐富、生活的不安定,就是宗教大肆泛濫的原因。
老喇嘛笑著說道:“不能理解嗎?比如我,連當喇嘛都是錯的,當個好喇嘛會被強人侵占,當個壞喇嘛,會被朝廷攻滅。”
“這附近還有喇嘛廟嗎?”林輔成問起了自己關心的問題,開平衛有名有姓的喇嘛廟,都被王如龍給搗毀了,需要找個喇嘛廟完成此番遊學,開平衛隸屬宗主大汗的左翼,而歸化城隸屬於俺答汗的右翼,左右兩翼的喇嘛廟又有不同。
“這草原上哪還有什麼喇嘛廟,全都是賊窩魔窟而已,何來諸佛,不過諸魔。”老喇嘛拿起了笤帚,繼續開始掃地,仿佛這處廢墟不是廢墟,而是之前那個金碧輝煌的佛堂,他掃向了遠處,仿佛腳下的方寸之間,就是他的全世界。
李贄大聲的問道:“白毛風已經來了,老人家不找個地方躲一躲嗎?”
“後山腰有個洞,我躲一躲就好。”老喇嘛擺了擺手,繼續掃地,漸行漸遠。
大安寺的興衰,老喇嘛的堅守,讓一行人唏噓不已。
李贄眉頭緊蹙的說道:“都是賊窩,這個話說得很好!正是因為強人身依附的關係建立起來,佛堂才會變成賊窩魔窟!”
大安寺之行看起來毫無收獲,但其實收獲滿滿,老喇嘛的出現,讓眾人思考著宗教對人異化的過程。
回去的路不太順利,不是馬匪不是狼,是積雪阻塞了道路,二十裡的路,硬生生走了兩個時辰,才走回去,這還是有車駕的情況。
“之前陳千戶就是在這種天氣裡深入虜營,探查敵情的嗎?”林輔成再次看到開平衛的大門時,連眼眶都濕潤了,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連走路都這麼難。
太苦了,再也不來了。
陳末搖頭說道:“那倒沒有,冬天北虜也要過冬的,一般不會出塞,我是個人,這鬼天氣,誰來了都不好使。”
“額,不對啊,我們好像困在了開平衛!”李贄忽然驚駭的說道:“本來打算在開平衛逗留半個月,就前往歸化城,這一下子去不了!草原的積雪會化嗎?”
“開春之後很久才會化。”陳末一臉想笑卻硬憋著說道。
在製定出行計劃的時候,陳末就建議林輔成先到歸化城,等到明年春夏,再到開平衛,草原不比關內,一下雪,就是一整個冬天,白雪皚皚,林輔成覺得下點雪還能耽誤了行程不成?那商隊冬天難不成就不行商了嗎?
林輔成遠遠高估了草原人口數量,人類的活動,並不能讓道路暢通無阻。
皇帝陛下委派了陳末這個經驗豐富的人,幫林輔成完成遊學,林輔成固執己見,現在被自己的回旋鏢打的暈頭轉向。
“其實也能走。”陳末看著林輔成笑著說道。
“怎麼走?雪橇嗎?”林輔成聽說過狗拉雪橇,他躍躍欲試的問道。
“走過去,用兩條腿,可惜,你們都不是京營的銳卒。”陳末說完終於笑了出來,這話的意思,其實就是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幫讀書人麵對這種情況,就隻有抓瞎。
在沒有騎營的時候,大明軍對塞外征伐,都要等到大雪初下的時候開拔,就是因為機動力不足,讓敵人和自己的機動力處於同一水平,討伐俺答汗是唯一一次大明在春夏出塞作戰,打的俺答汗措手不及。
“一個雪橇拉一個人,就要6到12隻狗,一天最多隻能跑個十裡地,這些狗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你再看看咱們的火炮,再看看那些個輜重,林大師確定要在這個時間去歸化城嗎?”陳末解釋了為什麼不用雪橇,狗是看家護院的,不適合拖曳,一個人就6到12隻狗,那得帶多少輜重?
李贄兩手一攤笑嗬嗬的說道:“被困到這裡了。”
做學問哪裡都能做,開平衛條件有限,但餓不死也凍不著,完全足夠了,開平衛這個圍十四裡的小城,住著三萬七千人,這裡麵有還俗的喇嘛,有以前的信徒,有普通的邊民,都是可以走訪詢問的對象,考察宗教對人的異化,不是必須要在喇嘛廟裡。
李贄摸了摸身上的官身腰牌,顛沛流離大半生,他終於可以安心的做學問了。
沒過五天,傳來消息,大安寺的喇嘛坐化了,就在見到了遊學團的當天,老喇嘛坐化在了後山的洞裡,落葉歸根,他在外漂泊了二十年,最後還是回到了他心中最後的淨土,回到了家裡。
老喇嘛已經沒人記得他的姓名了,草原邊民,甚至對當初的舊大安寺沒有任何的印象了。
一本寫滿了遊曆記錄的劄記,是這個老喇嘛的唯一遺物。
“或許,老喇嘛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找到了他的彼岸。”李贄對著林輔成頗為肯定的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