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以孝治天下,但是這孝,也是肉食者專享的特權,京營銳卒已經是窮民苦力之上的階級了,依然隻有三天假期,實在是太少了。
“陛下聖明。”戚繼光俯首說道,他看著張居正、王崇古等人疑惑的眼神,也有些無奈。
治軍必嚴,是戚繼光治軍的原則,隻有掌控這個暴力機器的戚繼光才知道,這股力量到底有可怕。
雖然這兩個軍兵挨了二十杖,維持了軍令的嚴肅,但這兩個軍兵也是京營的英雄,日後的喪假都是三個月了。
之前之所以隻有三天的喪假,是因為之前大明京營一直在打仗,從萬曆元年新組建的京營就拉去了一片石,為李成梁克平古勒寨壓陣,一直到萬曆十年六月,才從綏遠班師回朝。
戰時的條例和平日不一樣,也是需要一點點的去調整。
“不行,朕越想越氣,越氣越想,不生點法子折磨他們一下,朕這個年也不用過了!”朱翊鈞一拍桌子,對這些個清流鴻儒們,那是越想越氣,他思索了一番說道:“緹帥,把名單給朕。”
朱翊鈞拿著名單也不做什麼,就是讓他們死罷了,他倒是要看看,這五十個清流名儒,到底有幾個是乾乾淨淨的!
是賤儒先動的手,救命恩人,不思報恩,還死咬著不放,朱翊鈞要把這些賤儒扒的一乾二淨,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
很快趙夢祐就把名單呈送到了禦前,北鎮撫司衙門就在午門外,調閱案卷,速度很快。
馮保拿到了名單,沒有直接交給陛下,而是從袖子裡拿出了厚重的備忘錄,按著名單點檢了一番,才呈送了陛下。
這個備忘錄上,有王謙王大公子收集的清流名儒們的風流韻事,就是黑料,簡要記錄著名字,稍微檢索一下就找到了這些人的名字。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五十個人,沒有一個是乾淨的!
“送三經廠刊印,朕要在晚膳之前,看到新一期的《清流名儒風流韻事》。”朱翊鈞也沒藏著掖著,直接在文華殿上,交待了這件事的處置結果,這一期的《風流韻事》直接五十人的厚度。
不是朱翊鈞為難三經廠,三經廠早就把這些個黑料雕版了,陛下需要哪一個,直接抽出來就可以印了。
根本沒有等到晚膳前,這頭廷議還沒結束,三經廠的宦官們,就把這新一期的《風流韻事》的樣書給印了出來,圖文並茂,當真是茶餘飯後最好的談資。
“很好,就照這個印!”朱翊鈞最終確定了成書,報複決不隔夜,這幫賤儒讓朱翊鈞不開心,朱翊鈞就讓他們一輩子沒安生日子過。
中書舍人沒有動筆,全當沒看見,這事兒還需要張宏摁著他們的手,這中書舍人也彆當了。
這倆中書舍人也是一臉的幸災樂禍,他們身份特殊,養外室、泡青樓都和他們天然絕緣,他們不能做,畢竟一些秘密,需要永遠爛在肚子裡,帶進棺材裡,酒後亂性,喝點馬尿,說了不該說的話,明天就得被沉到金水河去。
看彆人因為這件事倒黴,倆中書舍人,自然是看熱鬨不嫌事兒大,巴不得他們更加倒黴!
至於廷臣們,情緒非常穩定,畢竟他們不養外室,也沒有這種風流韻事,反賊王崇古也就王謙一個兒子,王謙哥哥死在了塞外,王謙的母親憂思成疾病逝之後,王崇古再沒有繼室,沒有給王謙找個後媽,更沒有給王謙弄個弟弟出來爭家產。
潔身自好、個人私德這方麵,王崇古這個反賊是遙遙領先賤儒的。
“淩部堂上奏,請斬238人,為鎮平縣官吏班頭等眾。”張居正拿出了今年最後一本奏疏,淩雲翼要殺人,一次就斬首238人。
淩雲翼這一次請斬,比吏部都察院一年罷黜的官員還要多。
“不是,朕這頭南衙奸商哄抬糧價案還沒開始抓人,這淩部堂就要殺238人嗎?”朱翊鈞拿起了淩雲翼的奏疏,仔細看了一遍後說道:“刑部什麼意見?”
王崇古俯首說道:“殺。”
“大理寺呢?”
陸光祖俯首說道:“殺。”
“都察院呢?”
海瑞、李幼滋俯首說道:“殺。”
能讓所有人達成一致要殺人的事兒,自然是因為這觸碰到了官場最大的規則,造反。
不是造皇帝的反,而是造朝廷的反,具體而言,就是不讓朝廷的手伸向地方衙門,而以縣簿李杜才為首的這一批238人,就是乾了這種事兒。
事情說複雜,是非常的複雜,說簡單又很簡單,就倆字:殺官。
鎮平縣位於河南道南陽府,是一個人口不過三十萬餘左右的縣城,作為大明條條的代表,鎮平縣上一任的知縣事赴任,是在萬曆十一年八月份,是萬曆八年的進士,第三甲192名的連標,連標在萬曆八年充當密州市舶司的監當官,累計了經驗後,通過了官考遴選,前往了鎮平縣。
淩雲翼很看好連標,淩部堂在山東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進士,踏實能乾,思路靈活多變,和海帶大王姚光啟關係非常好,而且做事不驕不躁,喜歡謀而後定。
連標,死了。
前往鎮平縣赴任後,剛到地方第三天就死了。
這一下,河南地麵終於知道淩雲翼為何有好殺人的惡名了,直接把鎮平縣當地塊塊,連根拔起。
大明朝的知縣都是流官,長則六年九年,短則三年五年,就會流轉,這是大明的條條,這麼短的時間,有的時候臉都沒混熟就調任了,所以其實地方衙門的權力都被縣衙久任的縣丞、主簿、班頭、六房書吏所牢牢保持。
而條條和塊塊的矛盾和圍繞著權力的鬥爭,也是對地方官最大的考驗。
地方官履任,往往要依仗這些地頭蛇辦事,這幫地頭蛇辦事能力不咋樣,但壞事能力的確是一等一的厲害。
連標在山東密州市舶司乾了四年的時間,累積了大量豐富的經驗,也不是那種油鹽不進的人,做人做事很有分寸,當事不可為的時候,連標會等機會。
但這次連標遇到了事兒,他做出了選擇,而後命喪鎮平縣。
這也是大明三法司如此言簡意賅,隻有一個殺字的原因,太膽大包天了,連標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更不是海瑞這樣的道德衛道士,做事十分的圓滑,就這樣一個人,赴任地方還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用最狠厲的手段處置,大明官員也不必任免了。
“一共三萬四千兩銀子的貪腐案!殺朕一個前途似錦的進士!”朱翊鈞看完了奏疏也是怒火中燒。
都是銀子惹的禍,三萬四千兩,就這點銀子,就是栽到了海瑞手裡也不會被斬首,甚至不會流放,頂多罷免革罷,結果連標死了。
鎮平縣知縣在萬曆十年末升轉後,就一直空缺,本來代管的是縣丞劉汝康,縣丞是正八品,是有官身的,雖然功名隻是個舉人,但還能升轉,劉汝康不肯和這幫蟲豸們同流合汙,在萬曆十一年年初被殺。
這是後來調查出來的結果,奏聞朝廷的死因是失足落水。
連標不是第一個死在鎮平縣的官員。
劉汝康溺斃,這縣衙就成了主簿李杜才的一言堂。
李杜才貪嗎?做壞事嗎?劉汝康和連標兩個官員,這個李杜才是不是罪魁禍首?幕後指使?
這個李杜才也在斬首的名單之上,他的確是幕後指使,他拿的銀子最多。
最大的貪腐就是征勞役。
大明的夏糧秋稅每年都要押解入南陽府,而後起運京堂,這個時候就需要解戶押解糧食,解戶是勞役,鎮平縣一共六千六百石的秋稅要如期押解府堂,一共征調了七十二名解戶押運。
這個時候,鎮平縣上下,開始圍繞著這6600石的糧食進行謀財。
首先解戶們要給輸送賄賂給六房裡的吏房和戶房,不然解戶們就要承擔更多的押解任務;不輸送賄賂也可以,多押解點糧食而已,莊稼漢有的是力氣;
這劉家屯就有了劉二,沒錢輸送賄賂,就押解了270石的糧食,一個人乾了三個人的活兒,但劉二還是如期押解完成。
但是以李杜才為首的這幫蟲豸,怎麼可能隻拿一點點輸賄的錢?這6600石到南陽府就隻有4200石,剩下的2400石憑空消失了。
這個時候,貧窮的劉二,就成了這個虧空的替罪羔羊,誰讓他不輸賄給吏房和戶房呢?
劉二一個窮民苦力,2400石是38萬斤,他就是天生神力,押解的時候,能偷這麼多糧食?但是李杜才為首的這些酷吏們,把罪名扣在了劉二的頭上,說劉二夥同山匪劫走了這批糧食,讓劉二把糧食補齊。
劉二哪裡能補的起這麼大的虧空?他一不做二不休,就打算去府裡告狀,南陽府不管,他就到開封府找淩大總督!
李杜才一點都不怕南陽府,因為他每年都給了銀子,但李杜才是真的怕淩雲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把劉二給殺了,然後報了個失蹤,這就成了無頭爛賬。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無法收手了。
連標,一個很圓滑的人,他到了鎮平縣,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唯獨在第二天,連標見到了劉二的女兒劉巧蓮,劉巧蓮要為父伸冤。
連標在最後的時候,讓自己的師爺帶著劉巧蓮去開封府找淩雲翼,而自己留在了鎮平縣,這一留,就永遠把自己留下了,當夜,連標被殺,屍體被埋在劉二的家中,李杜才等人,意圖繼續給劉二栽贓嫁禍,坐實劉二和山賊往來密切。
淩雲翼當著皇帝的麵也講仁義那套,但這次真的憋不住心底的火氣,把整個鎮平縣上上下下一鍋端了。
和山賊有來往的不是劉二,而是李杜才,貧農劉二不曾偷。
淩雲翼經過了三個月的查補,終於把事情查清楚了,這才趕在年底前,奏聞朝廷請斬。
“淩部堂居然能忍三個月之久,換朕,朕忍不了。”朱翊鈞朱批了一個朱紅色的殺字。
都說淩雲翼是個酷吏,他的確有點江湖氣,但他一點都不酷,換成朱翊鈞,直接當天發兵鎮平縣,先殺個血流成河再跟朝廷打嘴仗,反正朝廷要用他治理河南,聖眷正隆,特事特辦。
朝廷讓淩雲翼帶了1500客兵,客兵長短兵、弓弩甲胄、火銃火炮一應俱全,就是讓他特事特辦殺人去了,他還能等了三個月,走了全部的查補流程。
可見,淩雲翼掌控了極大的權力,但從不讓權力在自己手中小小的任性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