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兩銀子在這個年頭,即便不是災年,也能買上二十幾個丫鬟了,這就是一百兩銀子的恐怖購買力,就說上當受騙,那個麗娘也騙了宋仁東二十四兩銀子,夠他宋仁東上四次當了。
宋仁東也知道一百兩銀子的價值,但他愣是把這一百兩銀子給送到了官廠的法例辦給交公了,理由也很有趣,拾其百金何其欣喜,遺其百金何其焦急,故此不敢昧。
撿到一百兩銀子多麼欣喜若狂,丟了一百兩銀子的人就有多焦急,所以不敢昧也不能昧。
朱翊鈞以為是馮保辦事不利,露出了什麼明顯的破綻,細問之下,才知道,還真不是,整個過程並沒有什麼破綻可言,就是路旁撿到,而且銀子上有整有零,唯獨沒有官銀,都是民間的銀鋌,還有不少的銀裸子。
沒有什麼明顯的追查記號,他宋仁東把這銀子留下,也追查不到什麼太多的線索。
“朕讓他去青樓花天酒地,事情辦的怎麼樣了?”朱翊鈞並沒有安排失主尋銀、宋仁東鋃鐺下獄的劇情,這一百兩銀子,就是給他點底氣,讓他進青樓裡玩的底氣。
不多不少,剛好能讓他認清青樓女子的真正麵目。
舔狗病最好的療法,就是多日幾個。
“這事兒辦的倒是順利的很!”馮保說到這個,就是振奮不已,第一件差事辦砸了,那是沒想到宋仁東真的拾金不昧,但這第二件差事,馮保辦的那叫一個地道!
把宋仁東安排的明明白白。
“起初,宋仁東買了一兩銀子的酒,這樓裡的姑娘,那可是真的是風情萬種,一句一句情哥哥,把給宋仁東迷的五迷三楞的,心都快要叫化了,可這酒喝完了,還要再買,宋仁東有點舍不得了,畢竟這銀子,不是天上大風刮來的,是在窯井裡一點點采煤換來的。”
“宋仁東不舍得銀子,不再買酒,仍然留戀不肯離去,倒是把這姑娘給弄急眼了,最後幾次勸說,宋仁東仍然不肯買酒,也不肯走,這姑娘破口大罵他是窮鬼,反正…罵的挺難聽的。”馮保沒有在陛下麵前重複那些個三教九流裡罵人的話,實在是有點過於難聽了。
“具體說說。”朱翊鈞倒是好奇怎麼罵的。
“先生知道了,怕是要把臣定為進讒言的佞臣了。”馮保連連擺手,陛下可能覺得千人騎萬人壓、給錢就張腿這些話已經很難聽了,畢竟陛下當時是真生氣,但其實這話也是實話,和那些街頭巷尾的謾罵,相差甚遠。
“那算了。”朱翊鈞擺了擺手,這到底怎麼罵的,其實也能想象得到,無外乎爹媽受苦,汙穢不堪。
“這宋仁東被人從樓裡架著扔了出去,算是徹底明白了,他之前心心念念的麗娘,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了,這不早上傳來消息,宋仁東跑到西山煤局的衙門口,磕了個頭,就去上工去了。”馮保一直讓人盯著宋仁東,這宋仁東一夜沒睡,輾轉反側,早上去西山煤局衙門口磕頭,也算是認錯了。
馮保笑著說道:“他一夜沒睡也沒法上工,被官廠的法例辦查藤帽的法例辦吏員,給抓到了,讓他回去睡覺,明日上工。”
查藤帽的法例辦,在官廠就是主抓安全生產,王謙就被法例辦的人查到了一次。
法例辦的吏員多數都是京營銳卒、客兵安置,辦事就主打一個規矩大於天,宋仁東那個精神萎靡不振的樣子,法例辦還以為他在姑娘身上熬了一夜,直接不讓下井。
“走,去上朝了,把朕的旱鴨子拉來。”朱翊鈞聽完了事情的結果,笑容滿麵的蹬著自己的旱鴨子,順著小鐵路,一路蹬到了文華殿之後,穩穩刹停。
“陛下,它叫踆烏車!不是旱鴨子!”馮保十分倔強的說道,踆烏就是金烏,是太陽神鳥,踆烏是馮保起的名字。
“不還是旱鴨子嗎?”朱翊鈞很是開心的摘了藤帽,掛在了車上,上朝去了。
朱翊鈞這頭陷入了日常的忙碌之中,那頭宋仁東,還是睡不著覺,窯工的大通鋪自然不好聞,但收拾的很乾淨,法例辦那些吏員們檢查過於仔細。
萬曆四年的時候,官廠起了瘟疫,此起彼伏,按下葫蘆浮起瓢,弄的王崇古焦頭爛額,最後還是請了大醫官來看。
大醫官這一看官廠宿舍這環境,立刻就說都是衛生搞得差,可不就得瘟病四起?
衛生與簡易方,不是第一個討論衛生的醫學書籍,其實曆代醫術都有關於衛生的討論。
窯工一個大通鋪就是十六個窯民,衣服堆積發酵、洗漱之物也不清洗,而且還會混用,不生病才怪!
張居正說,矯枉必過正,這王崇古對衛生不太懂,就去請了講武學堂的俞大猷俞帥,畢竟軍隊保持衛生,可是行軍過程中一個重要環節,遇到大疫,就會不戰而敗。
比如孫權攻合肥,就是沒搞好衛生,結果大疫四起,被張遼八百人踩在地上刷軍功,自此以後,孫權,孫十萬,就被人笑話了上千年。
俞大猷對官廠也不熟悉,隻能掏出了《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給王崇古,畢竟練兵這事兒,戚繼光更專業,戚繼光把如何練兵寫的十分詳細。
矯枉必過正,這一下子窯民的衛生也好起來了,不過就是有點好過頭了。
宋仁東抱著被子,蒙著頭,四下無人,就哭了起來,哭的越來越痛,這事兒,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宋仁東的心境到底有多大的驚濤駭浪,隻有宋仁東自己清楚。
他昨天在青樓,仿佛又看到了麗娘,那個勸她買酒的姑娘,一顰一笑,都和麗娘一模一樣,那一杯一杯的酒,仿如回到了當初,他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但是他不買酒之後,那姑娘的恥笑怒罵,也和麗娘一模一樣。
宋仁東終於記起來了,麗娘罵他窮鬼時候,那種不屑和譏諷。
人喜歡的那個人,或許隻是自己虛構的那個模樣,這也是人欺騙自己,自我異化的過程,心裡的白月光,不是那人真正的樣子。
宋仁東哭,哭著哭著終於睡著了,而窗邊一個北鎮撫司的緹騎,聽到裡麵沒了動靜,還以為出了事兒,就輕輕推門而進,稍微切了下脈,看是睡著了,等了一刻鐘,才放心離去。
朱翊鈞在文華殿上,翻動著王崇古的奏疏,一拍桌子說道:“朕不準!王次輔,你還給這個宋仁東請功?!他給你找了多大的麻煩?鬨情緒,都鬨到朕跟前了,昨天分紅,大喜的日子,他跑去告你的禦狀,昨天你給他求情也就罷了,現在還給他請功?”
“不準。”
“陛下,不能因人廢事啊。”王崇古試探性的說道:“陛下,要不看看奏疏?”
朱翊鈞一看到宋仁東這個名字,就頭疼,結果一大早的收拾了一頓宋仁東的好心情,全都被王崇古給破壞了,王崇古作為事主為了沽名釣譽不計較,這事兒自然作罷,但王崇古為他請功,這就有過分大氣了。
“朕看看怎麼個事兒。”朱翊鈞這才認真的看起了奏疏。
“嗯,讀書不錯,算學也挺好,工匠學堂出來的,平日裡多機巧,改良器械,嗯?”朱翊鈞眉頭一皺,愣愣的說道:“什麼叫觀船蟲而有感,以木鋼為骨,旋切掘進?”
“就是看船蟲有感,船蟲鑽入到木材之中後,就永生永世不出來了,除非把這個木材全部蛀空,這個宋仁東除了在兒女情長這些事兒拎不清之外,多有巧思。”王崇古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幅畫。
船蟲就是船蛆,這種生物長得難看的同時,還會對船隻造成不可修複的傷害,可謂是造船業的生死大敵。
船蛆的頭部,有鋸齒狀的硬殼,可以鑽透硬木;木頭也存在熱脹冷縮,船蛆破壞木頭表麵的桐油、漆就會讓木頭受潮,這兩種情況下,船蛆挖掘的孔洞,會在這種膨脹之下,將其壓扁。
但船蛆會分泌一種粘液,這種粘液會硬化,而且十分的堅硬,留下一個通道,這樣一來,就不會因為木材受潮、受熱膨脹,壓死自己。
這和地下挖煤是有異曲同工的相似之處,地下挖煤會出現地下水泄露,導致的塌方,而宋仁東搞出了一個發明創造。
一個個硬木或鋼鐵構造出三十六個上下兩層的工作單元,而後每個工作單元裡有一名工匠挖煤,而工作麵上,有木板覆蓋,防止工作麵坍塌,取下木板鑿進,蓋上木板防止坍塌,這對應的是船蛆的鋸齒狀硬殼。
采挖煤炭之後,就是對應粘液部分的固定,采用石塊、木骨、鐵骨等在關鍵部分,澆灌石灰水泥硬化,防止塌方的發生。
整體框架前進,也是液壓千斤頂,前麵所有工作麵掘進之後,三十六個工匠開始下車用液壓千斤頂將整體撐起來,往前一推,就完成了前進。
朱翊鈞終於瞧明白了,宋仁東,搗鼓出來的是手掘盾構法!
就是和後世盾構機一樣的原理的東西,盾構機是電氣化時代的工業怪獸,但盾構法是一種地下作業的思路,既保證了效率,又保證安全的法子。
“陛下,不僅僅是挖煤,居庸關有長達四裡的隧道,我們在修馳道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遇到修隧道的情況,那麼就需要這種棚式暗挖之法。”王崇古給這個方法取得名字叫棚式暗挖法。
王崇古麵色複雜的說道:“陛下,臣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老頑固,不會認為棚式暗挖法的出現,是離經叛道的,是挑釁,是該被付之一炬的,他在兒女情長上的蠢笨,是接觸的少,畢竟才十七歲,但的確值得為他請功,他代表了一種…新生的力量。”
“讀過書的工匠能夠做到何種地步,臣實在是無法去想象,臣,太老了。”
人們對於新出現的發明創造,總是分為了三種,出生之前已經存在的發明,是理所應當,沒有什麼特彆;在三十歲之前,那些看起來不可思議、有創造性的事物值得投身其中,並且為之奮鬥;三十五歲之後出現的新事物,都是讓世界崩塌的怪物。
王崇古老了,但他不是那種老頑固,反而積極看待著這些發明被應用,自己無法做出創造發明,但也不能成為這種發明的阻力,他王崇古是工黨黨魁,不是賤儒。
宋仁東是新生代的代表,或者說是讀過書的工匠中最典型的代表,工匠學堂側重工學,也就是算學、基本的機械原理,杠杆、斜麵、滑輪、螺旋,現在又加入了液壓等等,對四書五經不側重,也是無奈,主要也是找不到四書五經的好先生。
“陛下,當初工匠學堂裡光著腳四處跑的孩子,長大了。”王崇古頗為唏噓的說道:“他們如同初升之朝陽。”
西山煤局、官廠團造法從無到有,現在到了這些孩子長大,發光發熱的時候了,他們迸發出的那種光芒,十分的耀眼,當然也有點涉世不深的愚蠢。
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成長的路上,跌跌撞撞,狠狠的摔幾個跟頭,就慢慢理解了。
“陛下,公是公,私是私。”張居正對王崇古的樂子,還是很了解的。
民告官,而且還是王崇古親自養出的白眼狼,反咬他一口,這麼大的樂子,張居正怎麼能不看呢?可是讀過書的這些個工匠們,給生產帶來的改變,引起了張居正的注意。
“搞得朕公私不分,賞罰不明一樣!”朱翊鈞略顯無奈的說道:“行吧,王次輔既然給他請功了,那就準了吧,不過他搗鼓的這個法子,的確是大有可為。”
很多發明創造是為了解決現實問題,大明現在地下作業,挖煤和挖隧道遇到了一些困難,遇到了山繞不過去,也不好翻山越嶺,隧道就是唯一的解法。
而宋仁東這批讀過書的匠人們,其想法總是要比老匠人們多一點。
“朕昨日就奇怪,王次輔居然放了他一馬,原來是有如此大用之人。”朱翊鈞還以為王崇古脾氣變好了。